《衣锦还乡/中国专业作家散文典藏文库·孙少山卷》:
一个又黑又胖的家伙,点着指头对我:“喂,你过来,过来……”
我怀着友善的愿望走到他跟前,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正抱着我们的第一个儿子。他开始了他的训话:“——我告诉你,这里的一块砖头、一根木头,都不准你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家伙,告诉你们,他就是公安局的——”他指着旁边一个身穿黄上衣蓝裤子的人说:“对付你们,他有的是办法儿!”
我气得浑身哆嗦,一句话说不出来。回到家躺在炕上半天没动。十年后我在县城里经常遇到这个人,他只不过是一个滑冰教练员。
不能不承认正是由于这个人的激发,在漆黑的夜里,我把妻子从炕上拖起来,逼迫她跟我一起去抬一架梁柁。她吓得说话都变了声音,但是我的凶恶让她不敢不服从。在杂草丛生、崎岖不平的山坡上,我们抬着一架巨大的梁柁向树林深处走去,沉重的落叶松木头几乎要压断我的腰。我一点儿也不顾惜她,压低声音喝骂着:“快走!你他妈的快!”
这是我为自己盖房准备的第一根木料。
第二天县城里来了一台汽车运走了这些木头。我站在山坡上看他们搬运,那样一架梁柁他们是四个人往车上抬的。
我们从大楼里给赶走了,失去了可怜的家。他们用炸药把那战争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大楼又炸成了一片废墟。数年来,我每次从那里经过都要呆呆地站在碎砖烂瓦上很久。在这片废墟里我们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按照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习俗,把衣胞埋在了屋里的地下。我还能找得到我们睡过的那小块土地,还能闻到当年的那股气味儿。
春天,山林里充满了各种树木的清香。我带着她上山偷木头,这种偷盗并不惊险,住在山里的人们都是靠偷伐树木盖房子的。伐倒之后,生产队就派牛车给拉回来。即便是让林场的人抓到,也不过就是没收,或罚几个钱让你把偷的木头拉走。天气很暖和,林子里的枯草和树叶给阳光晒得毕剥作响,四无人声,浓密的山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一人一把大锯,我指示她哪棵要伐,哪棵不要,并且一边催促她快干,一边嘴里斥骂她干得太笨。她给骂得嘟着嘴巴一声不响,只能拼命地拉锯,但总比不上我。其实,伐树,一般男人也比不上我,但我总觉得她应该干得跟我一样才对。
年轻的树们一棵棵给锯倒了,哗啦啦地响着,整座山林都在震动。有柞树、桦树、杨树,它们十分委屈地躺在地上,因为刚刚长了叶子,一年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就遭到了屠杀,并且,远还没有到它们寿命该结束的年纪。树也有血,钢锯片给它们的血染成了吓人的紫色。
伐够一车,我们就必须把它们抬出林子,脚下不是乱石杂草就是灌木,举步维艰,我渐渐给沉重的木头压得火了,恨恨地说:“你他妈的只知道抬小头,总让我一个人抬大头!”她气得要死,但又不敢说什么,从此就每棵都抢着抬大头,我后悔了,要夺下来,可她就是抱住不放。
今天回想当初,我再也找不到那么一个能挨骂又能抬树的女人了。那时她能咽得下气,但又绝对不是窝囊废。以我那坏透了的脾气,老天爷专为我打造了这么个女人给我。看电影《白蛇传》,老艄公的一句唱词让我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来共枕眠。我常常觉得我和她这辈子可真不容易。唉,这个傻乎乎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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