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传》:前任的凯旋
元稹的《莺莺传》,当时影响就很大,后来流传更广,于是就有了许多改编版本,一直到元代,出现了王实甫的《西厢记》。
当然,这改编是夺胎换骨式的。
张生和莺莺的相识
按照《莺莺传》的说法:唐德宗贞元年间(785~805),有一位张生,性格好,长得也漂亮,就是和朋友一块儿玩的时候,出入各种娱乐场所,表现很不积极。所以,已经二十三岁高龄了,还“未尝近女色”。按照当时读书人里的习气,这就算很诡异的。以至于不免有朋友
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张生给了这样一段解释:
“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这段话里用了《登徒子好色赋》的典故。登徒子向楚王打宋玉小报告,说宋玉是好色之徒。宋玉反驳说,不对,我是很纯洁的,好色的是登徒子自己。然而宋玉证明登徒子好色的理由是,登徒子的老婆
丑得要死,他却还和老婆生了五个儿子。
可见,《登徒子好色赋》里“好色”的意思,不是喜欢美女,而是性欲旺盛,不管对方长成什么样都下得去手。
而张生的观点不同,他认为,性欲旺盛不是好色,善于发现、欣赏女性的美,才是真好色。张生表示,自己看见美女还是很上心的,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而已,所以才保持处男身份至今。
这种二分法,和《红楼梦》里警幻仙子的观点差不多。登徒子,是“皮肤滥淫之蠢物”;张生则和贾宝玉一样,是“意淫”一派。
不久之后,张生到了山西蒲州(今山西省永济市),住在蒲州城外十余里的普救寺。同时住在这里的,还有一位“崔氏孀妇”,姓郑,论起来,这位郑老夫人算是张生的远房姨妈。
这时,当地发生了兵变,失控的士兵开始肆虐百姓。郑老夫人带着很多财产,觉得自己正是待宰的羔羊。刚巧张生与“蒲将之党”有点交情,便请人过来保护,帮崔家渡过了危机。
局势得到控制之后,郑老夫人对张生非常感激,于是在内堂设宴感谢张生,并且说:
“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
姨妈我一个寡妇,带着小孩子,不幸遇到这样的大灾难,按说很难活命了。一双幼小的儿女,都靠你才得以保全。现在,我让他们以拜见兄长的礼节来拜见你,希望能报答你的恩情。
十岁的儿子自然马上就出来了。女儿也就是崔莺莺却自称生病,始终躲在后面。直到母亲发怒说:“张家哥哥保全了你的性命,不然,早就被乱兵抢走了,还有什么嫌疑好避的呢?”
又过了好久,莺莺才出来,她看起来非常美丽、娇弱而羞涩。张生询问莺莺的年纪,郑老夫人说:
“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
按照当时的礼法,张生问女孩的年纪,本来颇为冒昧。但郑老夫人不但不以为嫌,反而回答得唯恐不详尽,她本来说十七岁就可以了,但非要具体到哪年生、几月份,生辰八字差不多都给报了。
饭桌上,张生开始尝试逗莺莺说话,莺莺始终没有回答。
到这里我们发现,从编故事的技巧上说,《西厢记》高明得不是一星半点。
今天,不管是写通俗小说,还是写剧本,都讲究要有戏剧冲突,而且强调冲突要集中在主要人物身上。
即使以这个标准而言,《西厢记》仍然是很高明的作品。
《西厢记》里,张生路过蒲关,住进了普救寺。他为什么要住进来呢?因为他看见了崔莺莺。为了追求这个美丽的女孩,他放弃了原本进京应举的计划,决定留在这里。
然后,崔家陷入危险之中了。为什么呢?因为莺莺的美丽名声太大,把强盗招来了。孙飞虎带着五千兵把普救寺团团围住,口号就是“掳莺莺为妻,是我平生愿足”!
老夫人在无奈之下,接受了“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军,扫荡妖氛;倒陪家门,情愿与英雄结婚姻,成秦晋”的主意。然后张生就跳出来了:解围这事,我去!
解围成功之后,老夫人就开始反悔。于是想出让张生和莺莺结为兄妹的主意——结拜,正是为了赖婚。
和《西厢记》环环相扣的情节相比,《莺莺传》的叙述,平平淡淡就像一篇散文。莺莺很晚才出场,前面张生一切行为的动机,也和莺莺无关。
在《莺莺传》中,张生住进普救寺,是偶然;崔家处于危险中,是偶然;张生出头解危急,是因为他和郑老夫人的亲戚关系;郑老夫人让莺莺拜见张生,是为了表示感激,可能有嫁女的意图。而在《西厢记》中,张生住进普救寺,是为了崔莺莺;崔家处于危险中,是为了崔莺莺;张生出头解危急,是为了崔莺莺;郑老夫人让莺莺拜见张生,是为了不让张生娶崔莺莺。
当然,二者间最大的区别,在于郑老夫人的态度。
《西厢记》里,张生和莺莺彼此是一见钟情的,两人恋爱成婚的最大障碍,就是郑老夫人。《莺莺传》里,如果不是郑老夫人那么积极主动,两个人根本就不会见面。看郑老夫人对张生的那个热乎劲儿,她分明就是很想把女儿嫁给张生的。
这当然也是因为两部作品中,老夫人的地位不同。《西厢记》里,老夫人是宰相之妻,家族“三辈不招白衣女婿”,当然看不上张生这种寒酸书生。《莺莺传》里,这个“崔氏孀妇”虽然手头有一些钱,却不见得有多大来头。张生和自己本有亲戚关系,也就是大抵门第相当,这个相貌和品行看起来都不错,人脉显然也颇深广的年轻人,这时在她看来,或许已经是最好的女婿人选了。
当然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老夫人这个最大障碍不但不复存在,甚至变成了催化剂,《莺莺传》后面的情节,该怎么往下走呢?
张生求爱不求婚
饭桌上见过一面之后,张生就开始了对莺莺的追求。
追女生的套路,是有普适性和恒久性的。心仪对象不方便直接接近,就先找闺蜜,而贴身丫鬟,就是最重要的闺蜜。
莺莺的丫鬟叫红娘。张生和她套了一阵近乎,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红娘就羞红了脸逃走了。
张生很后悔,但第二天,红娘又来找张生,并且主动对张生说:
“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
你跟我说的话,我不敢跟我家小娘子说,也不敢跟别人泄露。然而,崔家联姻的对象,您应该是很清楚的,何不趁着对崔家有恩情,来求婚呢?
简单说,就是红娘提议张生直接去找老夫人,求娶莺莺。
当然他也确实有很好的条件,第一他远比别人努力,第二他远比普通人聪明。
按照当时的标准,要想取得成功,就要在两件事上证明自己:宦与婚。第一是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官场的入场券;第二是娶一个门第高贵的妻子。
可能是家境所迫,张生需要尽早取得一个功名,所以他没有选择难度更大,需要动员更多场外关系的进士科考试,而是考了一个明经。
明经科主要就是考背书,难度要小很多。
无论如何,十五岁就考中明经,还是很能体现天才的。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误。中明经之后很久,他也没有取得一官半职。并且直到后来他已经取得很大成就的时候,明经出身,还常常成为别人鄙视嘲笑他的一个理由。
《唐语林》中有这样一条:李贺年纪轻轻就有才名,元稹很想和他结交。结果李贺看见元稹的名片就退了回去:“明经及第,何事看李贺?”—这是个段子,不大可能是事实,但正因此可以看出,在段子手心目中,元稹已经是被鄙视的明经的代表了。
不要急于去获取一个容易得手的目标,这给了张生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而现在看来,莺莺恰恰是这样一个目标。
张生掂量了一下,明经说起来不好听,但之后还有宏词、拔萃之类的考试,考得好,就还有翻身的机会。之后,以自己的条件,找山东五大姓或者还有困难,找一个来自韦、裴、柳、薛之类的河东大姓的女孩做妻子,还是很有希望的。
但如果娶了莺莺,就会成为明经出身之外,自己的第二个人生污点。
莺莺的美丽动人,让张生感到难以自持,但作为一个高度理性的人,他不会因此做出牺牲自己前途的选择。
对这场恋爱的期待,莺莺和张生,一开始就完全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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