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我的摇篮感谢苍天厚爱,让我在朔风凛冽,早冬飘雪的季节来到世间。我对自己的故乡和时令,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依恋。虽然从我记事时起,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十几年中,饱尝的是家乡沦为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地的辛酸、民族的灾难和家庭的屈辱,但今天回忆起来,哈尔滨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更多的是美好的时光。我记忆中的哈尔滨是一座情调迥异、充满诗境的畸形城市。道里、南岗和马家沟是半俄罗斯化的三个住宅区和商业区。街上来往的是些金发碧眼的俄罗斯人,到处响彻的是带“尔”声的俄罗斯语言,甚至连中国小商小贩也都能说上几句不伦不类的俄语。雪花雾凇、白云晚霞、起伏的街道、绿荫的院落、满街的花香、浩浩荡荡的江水、傍晚远飞的雁群、节日教堂的钟声、俏丽多姿的建筑物,特别是憨厚勤劳的居民和他们对未来的憧憬,潜移默化中形成了我的人生意识与审美观念。1926年我在这里出生,1933年进人哈尔滨市基督教青年会学校,读了十年书。同学中有很多不同民族的孩子——波兰人、乌克兰人、爱沙尼亚人、立陶宛人、犹太人、朝鲜人、中国人等等,以俄罗斯人居多。大家通用的语言是俄语。老师主要是俄侨,用俄语讲课。他们教的英语都带有浓重的俄罗斯腔调,真正的英国人听起来直晃脑袋。我的学习成绩平平。放学回家常常痛哭,因为听不懂老师的话,经过几年的磨炼才慢慢熟悉了俄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又逐渐爱上了俄罗斯文学与艺术。我非常感谢语文老师,他们讲授的主要是俄罗斯19世纪作品。作品中充满对农奴制的反抗,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对弱者的关爱,对民主的向往,对美的追求。语文老师授课时,总是声情并茂,把小说中的情节讲得活灵活现,如同亲身感受,我们被老师那磁性的声音深深地感染着。我们的教务主任戈雷佐夫(笔名阿恰伊尔)是当地一位著名的诗人。他发起组织的“丘拉耶夫卡”文学会,在俄罗斯侨民当中颇有影响。文学会团结了一批文学爱好者,组织各种活动,活动的地点就在我们学校。我们有的语文老师就是那个文学会的成员。那时,我还不能理解俄罗斯文学艺术拷问人生的重大课题,但小说中的故事,诗歌中的音乐旋律,绘画中的感人场面,却把我带进一个梦幻的世界。与外国同学交往、聊天、拌嘴——用的都是俄语,俄语成了我母语之外最常用的语言。俄语沟通了我和外国孩子们的关系,促进了相互理解与彼此信任。从小我就感受到语言的力量,可惜那时年龄太小,不知道用功,没有真正的注意俄文的词义、语句、文法和变格等。以至到了成年,工作需用俄语时,常常出现用词不当,变格不对的缺陷,悔恨学生时代荒废了不少光阴。俄罗斯是个爱读书的民族,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哈尔滨凡是俄罗斯侨民比较集中的地方就有私营图书馆和旧书铺。书铺一般规模不大,有的只是一两个房间,从地板到天棚,书架上上下下摆满旧书。除了小书铺之外,在南岗秋林公司下坎处,有几栋楼房的大门洞,也被贩卖旧书的人所占据。他们在门洞左右两侧摆上一些简易的柜子,柜子上有护板,白天将护板卸下,晚上收工时再把护板装上,加上铁锁。那时,我常到那些小书铺或门洞书店去转悠。记得我看中了一本很厚的油画画册,爱不释手,又买不起。后来,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心疼儿子,给了我钱,让我买了回来。那是我少年时代花钱买过的最贵的一部书,可惜在社会大变动中没有保留下来,但书中的有些画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还买过一本当地俄罗斯画家洛巴诺夫的铅笔画集,画集中收有十几幅哈尔滨风景,有《霁虹桥》《圣索菲亚大教堂》《火车站》等。每幅画页衬着一张透明的薄纸,在当时来讲,这种装帧实属少见。我还买过一本日本研究俄苏文学艺术的学者升曙梦的《新露西亚文学史》,当时买它是因为喜欢书中众多俄罗斯作家画像。看到熟悉的作家肖像,或是漫画像,那么传神那么夸张,让我喜出望外。这些画册画集和插图,使我受益匪浅,我为其中的画作所感染,自己也开始动笔作画。后来,我画一些风景画和俄罗斯作家们的肖像,正是少年时的爱好的发展。几十年过去了,可是学生时代同俄罗斯文学与绘画结下的情缘,一直主宰着我的心。2000年我心中的灯我的家和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如果硬要找一点个性,那么只能说,我的母亲比较长寿,她活了102岁;我的妻子双目失明,这种悲剧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发生的;我女儿比较孝顺,为了照顾我们老两口,她放弃了国外的生活。到了古稀之年,我才更清晰地意识到母亲在我生活中的地位。她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而且是个文盲。按理说,新中国成立后,凭她的智商,我完全可以帮助她摘掉文盲的帽子,她很渴望识字读书,但那时我整个身心都放在工作上,没有体会到她殷切的心愿,没能满足她扫盲的要求。临终前我才知道她为不能看书而长期悔恨。她告诉我:“葬我时,在我胸口上放一本书。我是那么想识字……”我母亲的遗体虽然是和一本字典同时火化的,但我的心怎么也释放不下悔恨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深地意识到,母亲在我一生中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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