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改,不改,最终还是要改
戊戌政变后,朝廷对任何变革的诉求,都采取高压政策,一手捂住自己耳朵,一手堵住别人嘴巴。寒蝉效应,朝野死寂,官绅士人无不视“维新变革”为敏感词汇,绝口不提。但庚子之乱的发生,一下子把堤防冲破了。许多人都把这场大灾难,归咎于朝廷拒绝变革;归咎于那些守旧大臣的腾挪捣乱。
义和拳大闹北京时,载漪在朝中推波助澜,议和时,被各国视为“祸首”之一,慈禧被迫对他夺爵、罢官、遣戍新疆,溥儁的大阿哥名号亦被撤销,逐出皇官。经历丧乱凋残之后,朝廷的威权江河日下,守旧大臣纷纷栽了跟斗,灰头土脸,被踢出权力中心。要求变革的声音,渐渐死灰复燃,浮上庙堂。
李鸿章上疏陈请革政;袁世凯致书两宫行在,请旨内外臣工各陈富强之策,以备采施;驻日公使李盛铎也致电张之洞说:“如能请降懿旨,采用西政西律;诏求通达中外人材,以待破格录用;酌改学校教育章程,人心内靖,则强敌外屈,为益尤大。” 张之洞与刘坤一、盛宣怀联名会奏,请求朝廷“即行宣示整顿内政切实办法,使各国咸知我有发愤自强之望,力除积弊之心”。
事到如今,朝廷想改要改,不想改也要改。如果朝廷不主动改,日后由八国联军挟武力提出要朝廷改,就更难应付了。自从废立失败后,慈禧最怕听到的就是外国人说:你不改革你下台,让光绪皇帝来改。
于是,1901年1月29日,朝廷在西安宣布广开言路,准备变法。这份被史家称为“新政诏书”的文献,足可与戊戌年的“定国是诏”相媲美,在朝野气氛最低迷的时刻颁布,人心为之一振。诏曰:“世有万古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治法。穷变通久,见于大易。损益可知,着于论语。盖者三纲五常,昭然如日星之照世。而可变者令甲令乙,不妨如琴瑟之改弦。伊古以来,代有兴革。即我朝列祖列宗,因时立制,屡有异同。”
诏书强调,皇上和皇太后没有拒绝改革,以前镇压戊戌变法,是因为“康逆之谈新法,乃乱法也,非变法也”,错不在皇太后。“剪除乱逆,皇太后何尝不许更新;损益科条,朕何尝概行除旧”。 所谓“严祛新旧之名,浑融中外之迹”,是要杜绝朝野继续在“新旧”、“中外”这些概念上,作没完没了的争论,造成朝野分化,而要针对朝章国故、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政财政等具体政要,各举所知,各抒谠见。在两个月内,上奏朝廷,由两宫斟酌尽善,切实施行。
这是一个转折点,国家的明天,已不再掌握在少数枢臣懿亲手里了,地方督抚成了制定政策的主角,许多至关重要的决策,都是先由地方官议拟,再由朝廷批准颁布。
谁也不想做出头鸟
在最初的一阵激动过去之后,不少官员又开始犹疑不决了。两年前说变革是要杀头的,现在真的可以变了吗?变什么?怎么变?上谕是谁的主意?是皇上的,还是皇太后的?当时西方列强提出两大条件,一是惩办祸首,二是改革政治,变法会不会仅仅是为了敷衍西方列强,为回銮铺路呢?变化来得太突然了,在距百日维新不过短短两年时间,六君子尸骨未寒,而变法的声音,竟再次从庙堂传出,而且获得了慈禧的支持。政治的翻云覆雨,莫此为甚,令人莫测奥妙。
因此,上谕传到江南时,刘坤一、张之洞、盛宣怀等人,都觉得这个弯转得太急,乍惊乍喜,满腹疑虑,谁也不敢轻易表态,纷纷私下打听,上头究竟是什么意思。经过戊戌政变,人人成了惊弓之鸟,谁敢胡乱出头?山东巡抚袁世凯、两江总督刘坤一都致电张之洞,请他起草一份复奏的大纲,供各省参考,以便大家统一口径。刘坤一甚至提议,由东南各帅联衔会奏,谁也不单独承担责任。
2月4日,张之洞致电西安,询问新政上谕是“何人所请,何人赞成”。当他得到明确的答复,“谕闻出圣意,荣(禄)相赞成” 后,其心稍安。荣禄的言论,应该可以代表慈禧的旨意了。
但过了几天,又有政坛耳语相传,行在军机章京要求各地“奏复变法,毋偏重西”。张之洞听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生怕匆忙复奏表错情。戊戌变法殷鉴不远,兹事体大,所以复奏万不可急,东南数大省必须大致商妥,口径一致方可。同时他又再致电在西安的军机大臣鹿传霖,打探虚实:
鹿传霖是张之洞的姐夫,原是江苏巡抚,因不赞成搞东南互保,自己率兵前往太原,以护驾有功做了军机大臣。他在复电中,否定了“毋偏重西”的说法:“小枢何人?妄骋臆谈。”他自称,变法一诏,是由他与荣禄共同建议,并得到两宫首肯的,小舅子大可放心。“至应如何变通,总期实事求是,决无成见……惟当切实行之,逐渐变之,总期除弊兴利,似不必拘定西学名目,授人攻击之柄。此大举动大转关,尤要一篇大文字,方能开锢蔽而利施行,非公孰能为之?极盼尽言。”
后面这句“不必拘定西学名目,授人攻击之柄”,把张之洞刚刚放回肚子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咽喉。不仅没有释怀,反而更加七上八下了。自新政上谕颁布,各地互相打听消息,函电交驰,纷纷藉藉。经过再三斟酌,张之洞致电刘坤一,完全赞同联衔,“变法复奏,必宜督抚联衔,方可有益,人多尤善”,请刘坤一主笔起草奏稿。
他提出了九项急务:一、亲贵游历;二、游学各国;三、科举改章;四、多设学校;五、西法练兵;六、专官久任;七、仿设巡捕;八、推广邮政;九、专用银元。“此九条最要而不甚难,已足令天下人精神为之一振,陋习一变,各国稍加青眼。”
刘坤一也认为“多联数省,较易动听”,但不肯担任主笔,他把球踢回给张之洞。各省本来就猜不透朝廷的真实用意,联衔会奏最保险了,罚不责众。于是,两广总督陶模、广东巡抚德寿、安徽巡抚王之春、山东巡抚袁世凯、四川总督奎俊、闽浙总督许应骙、江西巡抚李兴锐、贵州巡抚邓华熙、湖南巡抚俞廉三、署理云贵总督丁振铎、漕运总督张人骏、山西巡抚岑春煊等,纷纷来电,表示愿意加入联衔会奏。
为了谁来执笔,张之洞与刘坤一你推我让,刘坤一说张之洞“经济文章海内推为巨擘,请万勿客气”,张之洞则自称“思虑多疏漏,文笔亦艰涩,此奏鄂断不敢主稿”。从立春推让到清明,还委决不下,朝廷要求两月内复奏的期限,转眼即过,竟至于无一省复奏。
眼见谷雨又来,慈禧开始着急了,两宫不能一直呆在西安,但也不能一成不变地回北京,否则各国必定会大兴问罪之师,甚至有可能借机要求更换执政。为了杜绝外人口实,无论如何要在返跸之前启动新政改革。
袁世凯建议:“变法中有必须急办者,不妨先行数事,不必专候回銮,务使中外士庶咸知朝廷决不顽固,决不仇洋,必可有益和局。将来回銮亦多安稳。” 也就是先做点样子,堵住外国人的嘴巴。但问题是,只要你开了个头,就不怕你不做下去。
4月21日,朝廷决定成立专门负责变法的督办政务处,派庆亲王奕劻、大学士李鸿章、荣禄、昆冈、王文韶、户部尚书鹿传霖为督办大臣,三位满人,三位汉人,一碗水端平。刘坤一、张之洞则遥为参预,后来再加上袁世凯。同时,朝廷要求各省各举所知,尽快单衔具奏,不要再搞联衔了。“此事予限两个月,现已过期,其未经陈奏者,着迅速汇议具奏,勿稍迟延观望。”
袁世凯首先表态退出联衔,自己单独上奏。张之洞也通知各省,取消联衔计划。他解释说,分奏也有分奏的好处,只要各省互通声气,“分奏而大意相同,方见公论”。但刘坤一坚持,各省可以不联衔,他与张之洞的衔是联定了。张之洞也表示“此说正合我意”。于是商定了一个折中办法,由江、鄂两省各自先拟一稿,然后再互相参照修改补充。南京方面由张謇、汤寿潜、沈曾植三人起草初稿,而武汉方面则由郑孝胥、梁鼎芬、黄绍箕三人起草。最后由张之洞统稿,再请刘坤一修改。
这时,已是布谷声中夏令新,距朝廷颁布新政上谕,过去整整半年时间了。
冲破“两禁”
自从朝廷宣布预备立宪后,梁启超便认为:“从此政治革命问题,可告一段落,此后所当研究者,即在此过渡时代之条理何如。” 但中国能否顺利过渡到宪政国家,不仅视乎朝廷的决心与态度,更视乎是否有一个健康的民间社会。
梁启超推动立宪运动,是双管齐下,一方面与官场保持密切联系,暗中物色真正能够扛立宪大旗的领袖人物,另一方面,也不断在民间进行宣传教育,利用报纸、杂志、书籍、结社等形式,开启民智。他认为,大部分官员都是不学无术的,“若终无绝当意者,则不如仍从民间,一积势力”。他一提到民间,就难掩兴奋之情,他对朋友说,与其指望上层,不如自下而上推动改革,成效也许更着:“鄙见仍觉主动者必当在民,若得舆归[论]一途,成一庞大之势力,则上部之动,亦非难矣。”
舆论的开放程度,是民间社会健康与否的一个重要指标。1896年,李鸿章访美期间,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承认中国的报纸不敢说真话,“由于不能诚实地说明真相,我们的报纸就失去了新闻本身的高贵价值,也就未能成为广泛传播文明的方式了。”
一个不能说真话的社会,根本谈不上是健康的。并非中国的记者编辑不愿说真话,而是官府不准他们说。统治者一向以箝制言论,制造文字冤狱,作为管控社会的手段,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广东的《博文报》转载了一篇文章,说慈禧太后“唇厚口大”,便招来官府的查封。《苏报》一案,更成为新政时期轰动一时的事件。但不可否认,1901年以后,言论环境是愈来愈宽松,而且宽松的幅度与速度,令人咋舌。
早在1902年,梁启超在日本办《清议报》、《新民丛报》时,便针对国内的报纸杂志,无限激情地宣称:
西人有恒言曰: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为一切自由之保障。诚以此两自由苟失坠,则行政之权限万不能立,国民之权利万不能完也。而报馆者即据言论、出版两自由,龚行监督政府之天职者也。
他认为报馆愈多愈好,报馆愈多,国家愈强;报馆绝非政府的喉舌,而应与政府立于平等地位,有报导事实真相的责任,包括议政与批评政府。他把报纸的作用,提到关乎国家兴亡的高度,盖因目前中国没有政党政治,更没有在野党,“惟恃报馆为独一无二之政监者,故今日吾国政治之或进化,或堕落,其功罪不可不专属诸报馆”。
戊戌变法前,在地方官员的支持下,中国的民间报业,一度十分繁兴,《中外纪闻》、《强学报》、《时务报》、《苏报》、《通学报》、《湘学新报》、《湘报》、《经世报》、《国闻报》、《格致新报》、《广智报》等五花八门的报纸,遍布各省,但变法失败后,朝廷悍然封闭维新派的一切报馆,缉拿各报主笔,报业一夜之间成了霜打的瓜秧。
不少逃亡的知识分子,在海外继续办报。《清议报》、《新民丛报》、《新湖南》、《湖北学生界》、《浙江潮》、《江苏》等,都是中国人在日本办的报刊。海外自由思想的新空气,通过各种管道,流入国内,令国内的知识界心驰神往。
尽管撑开每一寸的言论与思想空间,都备极艰难,但人们还是不懈地努力,像土中蚯蚓一样,拼命往前挤,硬是挤出一条路来。在广东,1900年创刊的《商务日报》,首创以小说形式写新闻,避开官方检查;1902年创办的《亚洲日报》和《开智日报》,肆无忌惮地刊登革命党的言论;1903年创办的《时敏报》,公然正面记述太平天国事件;革命党在香港办的《中国日报》,在内地也十分畅销。
庚子之后,人心思变,皇帝亦下诏广开言路,官府要防民之口,把社会拉回到几十年前,让大家只看“宫门钞”、“辕门钞”,已不可能了。国内的书报刊数量与日俱增,《申报》、《新闻报》、《外交报》、《东方杂志》、《扬子江》、《大陆》、《童子世界》及五花八门的白话报,畅销一时。1904年,仅武汉一地,就有二十几种报刊在市面发行,阅报在城市蔚然成风,甚至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据记者观察:“鄂省一区自戊戌政变以来风气大开,凡士商莫不以阅报为唯一之目的。”
按梁启超的说法,报纸有两大天职,“一曰:对于政府而为其监督者;二曰:对于国民而为其向导者是也。” 所谓向导,就是引导民众参与国家政治。而这也正是专制势力所不能容忍的,吏部考功司主事胡思敬说:“匹夫而轻议庙堂,此上陵下替之渐,禁令一疏,未有不肇乱者”。他宣称:“后世欲开太平之基,必廓清天下报馆,但留邸抄,以符旧制,然后国是可定,民心不摇。” 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专制官僚的心声。
幸而慈禧的头脑比胡思敬清醒,她知道“但留邸抄,以符旧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也救不了中国了。1905年,光绪皇帝谕令商部拟具报律草案,妥筹办理。商部很快呈交了草案,交由巡警部酌为修改。
1906年7月,由商部、巡警部、学部会定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新闻出版法规《大清印刷物专律》(六章四十条)颁行,对出版物实行注册登记制度,只要在“印刷总局”注册登记,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版;三个月后,颁布《报章应守规则》,针对报刊做出具体规定。
尽管两项法规中,都开列了许多高压线,诸如不得“加暴行于皇帝皇族或政府,或煽动愚民违章国制”、“不得妄议朝政”之类的条文,禁止业者触犯,1907年8月再颁布《报馆暂行条规》(十条),增加了一项新内容:“凡开设报馆者,均应向该管巡警官署呈报,俟批准后方准发行”,比原来的注册方式,有所退步,但揆诸事实,它们的出台,并非对舆论实行更严重的压迫,恰恰相反,这是双方博弈的结果,实际上反映着政府的让步而非进逼,民办报纸争得了自己的合法位置,不再是只有专录圣谕、章奏的“京报”,还有满天飞的日报、旬报、周报、画报、三日报。
上海、武汉、广州这些大城市,都是报刊业、图书出版业最活跃、最繁荣的地方。上海的报纸多不胜数,大部分集中在四马路惠福里和广西路宝安里一带,前者有《苏海汇报》、《时报》、《游戏报》、《新世界学报》、《笑报》、《选报》、《经世文潮》、《同文沪报》、《南方报》、《大陆》、《政艺通报》、《神州国光集》、《国粹学报》、《宪报》、《神州日报》、《警钟日报》、《舆论日报》等,后者有《笑林报》、《上海》、《花世界》、《风月报》、《浦东同人会报》、《阳秋报》、《官商日报》、《嫏嬛杂志》、《国魂报》、《医学报》、《国华报》、《春申报》、《天铎报》等。而在报业最负盛名的《申报》则在山东路,形成了磁铁效应,报馆都开始向山东路望平街集合,先后迁入的有《新闻报》、《中外日报》、《神州日报》、《民立报》、《时事新报》、《启民爱国报》等,以至于望平街有了个“报馆街”的雅号。
与新闻自由有着孪生关系的是出版自由。新政以后,各地出版了大量翻译的图书,并得到官方的支持,张之洞在武汉开办湖北洋务译书局,出版了《交涉要览类编》(初集、二集、三集)、《比利时国法条论》、《亚东各国属地志略》等一大批图书。人们如饥似渴地搜罗各种新书来看。在1903年《汉口日报》上刊登的一份代售书目,开列了一百多种社科类图书,包括《日本维新三十年史》、《革命前法郎西二世纪事》、《日本现势论》、《意大利独立之精神》、《各国宪法大纲》、《宪法精理》等。
上海出版的图书,在全国影响甚大。这些为读者提供精神食粮的出版机构,大部分在棋盘街、福州路及麦家圈一带。据1906年的《上海华商名簿录》所载,上海有名的64个出版机构,有20家在河南路,15家在福州路,11家在山东路。
广州毗邻香港,报刊业与图书出版业一向走在全国前面。中国报业之父梁发是广东佛山高明人,他在马六甲创办了世界上第一份中文期刊。历史上第一份在中国境内出版的中文报刊《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月刊),也是在广州创刊的。广州创办的《广报》,是中国办日报的先导,与汉口的《昭文新报》、上海的《汇报》同为最具影响力的近代日报。
由于广州的出版业较为发达,不少江浙人都跑到广州办书局,双门底的点石斋、蜚英馆、同文书局、纬文书局等书店,都是江浙人开的。时务书局、时敏书局、开明书局专销从上海运来的新书,南方成了近代中国思想变革的滥觞地。不久,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大东书局等著名书店,先后进驻双门底,开创了一个百花齐放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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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卫视 梁文道
“如果大家能够超越那一种简单脸谱化的逻辑,以及教科书里那些简单的结论,而能够以开阔的胸襟,多一点认识历史,多一些反思的话,我相信,我们对世情,会多一点觉醒和警惕。适逢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最近看了叶曙明这本书,觉得可以向读者推介。”
——香港中文大学 蔡子强
“叶曙明是我多年来十分关注和钦佩的作家。他低调而勤奋,是一个真正有独立立场的民间学者。……在同类题材成堆的书籍中,他的著作总是能别具一格,给我以醍醐灌顶似的启迪。”
——作家、评论家 十年砍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