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终极关怀”的使用频率无论是在国内的宗教学领域还是在哲学领域都是比较高的,尤其是在牟宗三之后的新儒家的著作中更是常见。如余英时把终极关怀解释为“价值的根源”或中国人所谓安身立命之处。又如刘述先,肯定蒂里希将宗教重新界定为“终极关怀”概念是有解释力的,尤其是把宗教对于人类终极性价值的意义突出来了。②这些工作都是有启发性的。不过,一般的引用者似乎都把“终极关怀”当成一约定俗成的概念,对这一概念本身,都并未作清晰的厘定就加以发挥,致使“终极关怀”概念在不同的著作中语意不同,甚至同一本著作中都有前后矛盾的现象。即便是蒂里希本人的“终极关怀”理论也由于局限于只有基督教才能提供真正的终极关怀或宗教信仰而为大多数学者所拒斥。因此,有必要对“终极关怀”的概念在中国哲学的语境里作某种诠释,这样才能从本体论意义上沿续和探讨终极关怀思想在近代中国的发展。
所谓“终极”,就是指最终的、最高的圆满。“终”关联着“始”,有完成的意思。孟子云:“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孟子·万章下》)同时“终”还有穷尽的意思:“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孟子·万章下》)所以条理的“终”在于“圣”。《广韵》云:终,极也、穷也、竞也,其义皆作冬。冬者,四时尽也,故“终”有极、尽的意蕴。“极”,代表绝对的顶点,代麦恒久的圆满。《说文》云:极,栋也。引申为至高至远永久绝对谓之“极”。所谓“关怀”,海德格尔说得好:从词源学的角度来分析,本源上说,“关怀”有区分和分辨的意思,但它不是指用人的眼睛去看,而是指在看中呼唤他自己,并且要求自己单独占有。因此,人生在世的一切活动,有许多关怀:金钱、地位、名誉、权利、爱情……不一而足。但如果穷根究底,我们就会发现,所有日常关怀的对象都是有限的存在物、具体的对象物,这些关怀都是可以超越和选择的,只有一种关怀你是永远无法超越的:对于关怀的关怀。前一个“关怀”是名词,是对于终极存在的永恒意向,这种意向指的是“关怀”的走向,它既是永恒的,内在于人心的,又是永远不能超逾的。这种“终极存在”是一种真实性存在,不是康德的三个预设性存在,也不是冯友兰的假设性存在。在基督教神学而言是“上帝”,在佛学而言是“真如”,在儒家而言是“性与天道”,在马克思而言是“自由王国”。离开了对这种终极存在的关怀,人便不能摆脱原罪而获得救赎,人便不能摆脱轮回获得解脱,人便不能摆脱习心之束缚与天地同参,人便不能实现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因而也就不能安身立命。
从这个意义上说,终极关怀是一种对于终极存在的无条件的根源性的关怀,也即本体论上的对“超越”的信仰与祈向。这种终极关怀的目标是要求在超时空超感性的抽象概念世界和隐蔽在“在者”背后那未出场的“存在”世界、自由理想的大同世界和永恒的彼岸世界中寻找人生的意义和真谛,让人在对终极的无限关怀过程中获得终极的精神慰藉。这种关怀是从一个人的人格中心紧紧攫住这个人的一切行动,使这个人甘心情愿为其受苦、受累、受煎熬,义无返顾地为之颠沛流离及至为之献出自己的生命。此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也”(《论语·里仁》),“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每个人、每个民族都有不同的终极存在的朗照,因而不同的人或民族也就有了不同的终极关怀。不仅基督教有、佛教有、儒家有,即使表面上看彻底现世性的马克思主义也有,同时又因其是本体论上的“超越”,故这种存在又不是此岸的、现象的,而是彼岸的、物自身的,至少是连结此岸与彼岸的,因此就不会堕入蒂里希所反对的把有限的东西当作无限存在来关怀的偶像崇拜(idolatry)式的伪关怀或“魔化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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