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古装戏看地方戏,总有一些角色络腮长髯,或喜或怅,捋须的动作总少不了。也许它就像女人的美貌,用来炫耀。炫耀雄性的威武刚阳,更有人刻意在胡须上玩花样,于是,又有美髯公之说,无论什么身材,美髯飘飘,仙风道骨,该是何等倜傥。身为男人而无须,就像女人而不西施,应该是件赧颜的事吧?可这样的尴尬,偏偏落到吴昌硕身上,而他,又这么喜爱一副又长又密的于思胡子。
看过他六十岁的自画像,在《吴昌硕传》扉页之后,脸圆颊丰,眼小额秃,相貌凡俗,尤其嘴唇周围,确实没有胡须,难怪他既憾且恨。不过,世人对这些小缺陷,实行的是扬长避短之法,能饰则饰,能略则略,实在不行,还“走马观花”。而吴昌硕不一样,其无须之憾,不仅常常被,朋友们调侃,他自己有事无事也拿出来自嘲一番。最好玩是七十大寿时,居然自刻一方朱文印,号称“无须吴”,广而告之。有趣的是,这方印章的字体粗看起来,像一根根长须,优雅而舒展。手摸刻刀,是不是想着曾农髯那把迎风吟哦的长须呢?曾农髯是他的好友,也是张大千的老师。言为心声,字为心声,如此作为,个性十足。细品之下,不禁莞尔。他深怕别人不明其意,又自我解释一番,“翁灵舒逃禅乎,我禅未逃须则无,咄咄留须表丈夫,无须吴,无须吴。”更把这番话刻在边上。这还不算,十年后八十岁,再刻一方白文巨印“无须老人”,表达心中长年不释的遗憾。看来此番长恨呀,绵绵无绝期了。
想不到,长髯在吴昌硕心中,竟有如此之重。我想,一把胡子于他,不仅仅是胡子,可能是心中情感抒发的一种外在形式,或许更严重的是,那是伟丈夫的性征,怎么可以没有?如此这般老顽童,真叫人喜爱。
吴昌硕的胡子心结,别以为只是生活小节。生活情趣,直接反映艺术追求。我从来都相信,生活与艺术相辅相成,互为本末,不能割裂。吴昌硕从中表现出来的性情志趣,执著、大方、率性、孤傲、求真求美,也是作品传达出来的独特韵味,如果忽略了他对美髯的渴望,很可能错过一个风景绝佳的窗口。
《吴昌硕》是另一本关于他的书,跟《吴昌硕传》不同,此书重在解读他的艺术理论和实践,配有很多画作插图,每图都有简单解说。然而在《吴昌硕》里,找不到对“无须吴”的记述,即便《吴昌硕传》的描述也不多,站在读者的角度,真是遗憾,我们多么希望看到,艺术形象之外有些世俗味道的真实可触的人。
这种遗憾,因“缶”的出现,总算有了熨帖的安置。两书关于缶的篇幅不少,缶是一种很古老的物件,是乐器,又是容器。《诗经·陈风·宛丘》中这样写,“坎其击缶,宛丘之道,元冬无夏,值其鹭”,说什么呢?鼓点敲起来了,缶响起来了,美丽女子合着节拍,在舞场上摇摆起舞,从冬到夏,不肯停歇。由此可见,最早时缶是敲击乐。然而好朋友送给他的这件礼物——缶,却奇大无比,“竞有五石至十石的容量,扣击之下,声如洪钟”。据查一石是一百二十斤,能装下十石,简直庞然大物。这样一件特别的东西,从出现开始,便和吴昌硕的艺术之路,紧紧维系。吴昌硕欣喜若狂,终日摩挲不已,推断这是不亚于三代的遗物。他当即为缶写了一首长诗,首句是“以缶为庐庐即缶,庐中岁月缶为寿”,更对缶进行一番形容,“雷文斑驳类蝌蚪,眇无文字镌俗手”。他爱缶成痴,把居室命名为“缶庐”,作品集多冠以“缶庐”,缶、缶道人、老缶、缶翁等别号一直伴随着他的艺术生涯,成为他特立独行的形象。为了他的画,专门买了一册西泠印社出版社的《吴昌硕花卉册》,电脑制版,彩色印刷,共有十二幅画,其中六幅落款都是缶、老缶、缶翁。
今人也许很不理解,这样一件既重且笨的大家伙,为何博得吴昌硕的喜爱、器重?答案,就在他的画中。
最喜欢他的梅花。在一巨幅红梅上,他题写,“画红梅要得古逸苍冷之趣,否则与夭桃裱李相去几何!一落凡艳,罗浮仙岂不笑人唐突?”此话说得自负自得,可又无可辩驳,古逸苍冷,确是他毕生追求并实践的最高境界。
他画的梅花,总让石头相伴,或怪,或老,或顽,或瘦,浓淡相宜,远近不一。有一幅《寒梅吐艳》作于79岁时,画面上,红梅绿梅互为映衬,左下部绿梅以老石为背景,枝干粗直,刚毅挺拔,绿影簇簇,朴茂生气;一枝红梅从右中侧逸出,呈娉婷之态,斜向左上侧,朱红点点,婀娜有致。整幅画,清雅与秀丽互生,因一浓一淡两块老石的衬托,画面朴拙中见力量,风骨奇崛。吴昌硕曾说“石得梅而益奇,梅得石而愈清”,以石头的冷峻刚硬,反衬梅花的苍劲雅致,凸显其坚强不屈、傲岸脱俗。《吴昌硕》收入写梅的画作共有十八幅,有图轴、条屏、册页,每一幅都有石头相伴,因此,总有一种古意古趣透出。
因着梅花的高洁冷峻,古人多有咏颂,有的甚至到了有点变态地步,比如宋人林逋的“梅妻子鹤”。若说这也是爱梅,那他的喜爱中,怎么也欠缺点格调,爱就爱了,非要“妻”回来吗?所谓文格高下立刻可见。这么一比较,吴昌硕的“苦铁道人梅知己”,更显得典雅、高洁、飘逸以及深’沉了。在他眼中,梅有百样姿态,“秀丽如美人,孤冷如老衲,倔强如诤臣,离奇如侠,清逸如仙,寒瘦、枯寂、坚贞、古傲如不求闻达之匹士。”每一种,都是他所爱所喜,画梅几十年,梅花给了他愉悦和慰藉,而他的古趣和古意,他对梅的理解和深情,也从这些千姿百态的梅花中,丝丝缕缕,渗透出来。
如此说来,吴昌硕对缶的喜爱,也源于这种古意。“与古为徒”便是他的艺术观,几十年临摹、研读大量古代碑文拓本,写《石鼓文》,并将古篆隶的用笔书法化到绘画中去,创造出古雅放逸、铿然激越的艺术风格,独一无二,后人谓之金石味。
吴昌硕很少画人物像,可在《吴昌硕》里收有一幅《钟馗》,铁面钟馗画成白脸红衣,醉眼惺忪,袖手无助,煞是好玩。最妙的是一把长胡子,又密又黑,飘垂胸前,题写“美髯如公三百六十酒场中”,好不威风。
看来任何时候,“无须吴”都决不放过渲染美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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