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征讨方腊的战事终于结束了,从前所向披靡的梁山英雄损兵折将,就像道君皇帝宋徽宗对宋江感叹的那样,“卿之弟兄,损折大半”。
林冲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幸运,他是活着并凯旋的少数头领之一;不幸,就在即将班师回京之际,他却“染患风病瘫了”,“又不得痊”,只好留在杭州城外的六和寺,由失去一条手臂的武松看视,“后半载而亡”。
或许,于林冲而言,留在江南,留在六和寺,而不是跟随宋公明哥哥一同进京接受朝廷封赏,才是最好的安排。不然,回到京城,他必将看到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亡命江湖的仇人,甚至还不得不同朝为官,林冲将情何以堪?
在六和寺的半年里,没有了金鼓的鸣响与战马的嘶鸣,唯有钱塘江大潮夜夜闯进深院,如同午夜梦回的哀歌。缠绵病榻的林冲面对端茶送药的侍者,一定会想起他带妻子林张氏去进香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也许,随着岁月流逝,妻子的面容已经有些模糊了,但那个下午发生的一切,却始终铭刻于心。那是林冲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如果不去进香,就不会有后来雪崩般的变故。
“如果不去进香,高衙内就不会见到妻子;如果没见到妻子,高衙内就不会害相思病;如果高衙内没害相思病,高俅就不会想方设法陷害我;如果高俅没有陷害我,我就不会走投无路,不得不落草,我将一直在京城当我的教头,过着优渥体面的生活。”
进香,进香,进甚鸟香。原本是求菩萨保佑,谁知人生却像陶轮一样翻转过来。在佛前虔诚拜叩之后,仅仅半年工夫,堂堂禁军教头林冲竟不得不上山落草。
当然,这不是佛陀的错,这是人间的恶。
书中交待,林冲的父亲当过提辖,他的岳父是教头,他本人也出任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
历史上,禁军教头本是低级军官,但《水浒传》中暗表,林冲经常到白虎堂开会,殿帅府统领八十万禁军的高太尉对他也不陌生。那么,无论如何,林冲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他能拿出一千贯买宝刀,说明他家境殷实,不差钱;林冲出场时,手里拿的是一柄折叠纸扇,而不是一把禅杖或一柄尖刀或一根哨棒,以及他还会写诗,这说明他的生活品位和文化水准远高于梁山泊的大多数弟兄。比如说和用手捞鱼汤吃的李逵一比,无疑云泥之判。套用时下一句话,林冲是喝咖啡的,李逵是吃大蒜的。
所以,军官林冲,有地位有身份,有银子有闲暇,并且,还有一个如花似玉、温柔贤惠的妻子。混到这地步,相信大多数读者都会心生羡慕。
人们常常爱说逼上梁山。梁山108条好汉,确实有不少是被逼落草的。如劫取生辰纲的“7+1”组合,他们犯下了弥天大罪,遭到官军追捕,不得不上梁山。就是说,他们犯事在先,其行为已先不容于王法。假设他们不劫生辰纲,安心做他们的保正、渔民、道士和乡村教师,就不用上山落草了。
还有一种逼上梁山,不是官府所逼,而是梁山所逼。比如朱仝、李应、卢俊义等人。山寨看上了他们的才能或社会地位,出于需要,便以“义气”的名义,把他们逼上梁山。
真正被奸臣恶吏逼得走投无路,天地之大却无处容身,不得不上山落草的,其实并不多:解珍、解宝兄弟,柴进大官人和林冲数人而已。
个中最令人心酸的,便是原本生活在官僚体制中,对这一套等级制度寄托了无限幻想的林冲。只因妻子貌美不幸被官二代看中,便“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那么,林冲的人生幻想是什么?《水浒传》并没有详细描述,我们只能依据《水浒传》文本进行推测。
却说林冲风雪山神庙,侥幸没被苦苦相逼的高俅害死,投奔到柴进庄上,又蒙柴进写信,介绍他到梁山泊入伙。这位几个月前尚是禁军教头的军官,此时,已经只有上山落草这条唯一的出路了。
然而,这唯一的出路也如此艰难——风雪之夜,他来到了相当于梁山泊情报站的朱贵酒店。店里,向酒保打听去梁山泊的路时,酒保告诉他:“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林冲请酒保提供船只,并愿“多与你些钱”,酒保却表示“却是没讨处”。借酒浇愁的林冲抚今追昔,堂堂禁军教头,竟落到了连做强盗都不成的地步。于是,“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在店中白壁上写下八句诗: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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