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的心
李一并不是真想从王叔家借到钱,多少年不来往,加上这满屋子看上去比王叔都要老的陈设,更不抱希望了。王叔一连说了五次“按说……”,就表明他压根也没打算借钱给李一。这样,双方交谈的宗旨基本统一,不过借此叙叙旧罢了。
为表示礼貌,李一冲白胡茬上沾几片唾沫的王叔不时笑上一笑,这种笑很生涩,毕竟隔着几十年的距离,上次见面他只有五岁。低头喝一口粗茶,真粗,一根干柴棒一样的家伙混进口中。他有些尴尬,不知吐哪儿,余光搜寻半天没找到烟灰缸和垃圾桶,只好嚼巴嚼巴咽了,留下满嘴苦涩。王叔还一句连一句抻面条一样往外倒扯呢,夹叙夹议,手势不断。李一是个出租车司机,向来对坐着敏感,大夫说他坐骨神经出了问题,腰椎间盘突出严重,建议没事的时候别老一个姿势,尽量多溜达。李一想,我这会儿能起来溜达溜达吗?大夫也都是坐着说话不腰疼的主啊。走神的工夫,王叔的老伴一脸慈祥地蹒跚过来,双手掂起茶壶往他水杯里蓄。王叔的话没逗号,王婶自然不便出声,李一抬眼对王婶道谢,王叔才算顿住,似在等他,像一个负责任的老师,生怕自己的学生落下关键词从此跟不上节奏。李一感觉自己的脸都快笑麻了,便有些恼火,不借给钱也就罢了,还这么多废话,真是……他已变换好几次坐姿,屁股还是越来越难受。
“记得那是四十五年前……”王叔的这句话导火索般点燃了李一的满腔怒火,他有义务听这些吗?!那时他还没出生呢。他是来借钱的,是向爸爸口口声声施过恩的小兄弟借钱的!当然,爸爸并不知道他来找王叔借钱,他也没想过某天会跑到遥远的平和县来,从河北的衡水,到福建平和,可以说,如果不是到隔壁市参加老同学二婚婚礼,他都怀疑自己疯了。
他有一堆朋友,隔三岔五地聚,劣质酒,劣质烟,几个家常菜,不图别的,就图哥几个痛快。大家酒桌上几乎都拍过胸脯,发誓弟兄们谁有了难处,定会拔刀相助,两肋插钱。
爸爸是退了休的部队干部,政治理想和革命思想是他骨子里的东西,他希望儿子除了吃喝也继承一下他的“财富”,可儿子小富即满,没更高奢望。爸爸在部队当过指导员,政治理论一套套的,这使得一天兵没当过的李一,感觉像打了半辈子仗一样,对军人那套厌烦到了极点,进而对老爸厌烦到极点。他喜欢轻松的存在,就像几个牌友或酒友的扎堆胡砍,推杯换盏,多惬意!
这种惬意在老爸瘫痪后不久便告终了,自然而然地,再没人约他。哥几个也曾买了几样食品奔医院看望老爷子,安慰李一。都怪老爸无中生有的试验吧?老爸说,考验你朋友的时刻到了,李一,你去管那几块货借钱,我敢保证,不光钱借不到,朋友也做不成了。
借钱干吗?咱又不是没有。
借的是心,人心!
李一不服,但也觉得正好趁机堵老爸嘴,便答应下来。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电话铃声骤然响起,相当于救了李一一命,他兴奋地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王叔停在半空的手又举了数秒,才没精打采地落下来。其实他也累了,轮椅并不比沙发舒服多少,他挺了挺后背,转了转脖子。
电话是李一媳妇打的,说爸病情恶化,叫他快点回去。
李一终于不用听王伯伯的陈年旧事了,他要赶回去纠正老爸,是,我那群狐朋狗友一个仗义的没有,可你所谓的兄弟也并非你想的那样。这么一想,都要窃喜了,他张了半天嘴,不过才借一万,结果一分钱没拿到,多有意思。按说……条件再难几百几千也是有的吧?
李一进屋拱手告辞。
“按说……”王伯伯第六个按说有点哽咽,“我该亲自到衡水看看,可我这腿……老伴——”他朝里屋喊了一嗓子,王婶拎进两个大袋子来。
“一些土特产带给你爸,”王叔红了眼圈,“按说……大侄子跑这么远来,我们怎么也得……”王婶赶紧把一个厚纸包塞给李一,“可咱家条件太差,只筹到六万八,等再有了,我给老哥寄去。”
李一险些没接住,泪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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