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集。喻之之的小说,如同在喧嚣都市与寂静乡野间架起的一座隐秘桥梁,以冷峻的笔触解剖人性的褶皱,又以温情的目光缝合生活的裂痕。她笔下的人物,即便深陷泥淖,仍能抓住一缕温情,“伤痕是残缺人生的印记,也是复活的契机”。她拒绝简单的城乡对立叙事,汉口巷弄的烟火与黄陂山野的清风交织共生,在现实主义的土壤上,生长出诗意的荆棘与花朵。
《四月牙齿》(摘要)
卢森堡想起莫莉的时候,正是四月份,周末的下午,下着雨,
他枯坐在玻璃窗前。
雨水猛烈地摇动着院子里的一丛竹子和一棵香樟树,风把樟树的嫩叶吹得满地都是,有些鹅黄色的嫩芽还粘到了玻璃窗上,也是这时节,卢森堡认识了莫莉。
是在一次茶聚上。也是周末,茶室上午办了插花班,中午几位美人留下,在茶楼吃了简餐,下午,老卢就喊了卢森堡来喝茶。
老卢就是茶楼的老板。
喝了两泡茶之后,对着窗外的雨横风骤,老卢就说,干坐着多没劲,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关于吃的。老卢到底讲了什么,卢森堡一点印象也没有,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讲了,而且讲的还真是关于吃的,对于这方面的故事,老卢有一箩筐。而此时此刻,卢森堡想起的是莫莉的故事,那个女人的故事,曾有那么一段时间,让他浮想联翩。
那时候,莫莉坐在人群中间,并不是很起眼,个子不高,话也不多,等到老卢说,莫莉,你讲一个的时候,卢森堡才注意到她,才发觉角落里坐了这么一个素净的美人。身材娇小,但是皮肤细,白,坐在四月的暮春里,像是饱胀得吹弹可破,头发全部挽在耳后,一对翡翠耳坠在白璧似的脸颊旁晃动着。
卢森堡个子很高,一米八四,所以他女朋友的身高一直保持在一米七左右,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略有浮动。老卢曾问过他,你怎么做到的?那时候卢森堡正在老卢家的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梳头,他有点太高了,所以得弓着腰,低着头,问得他一愣,愣过了之后,他随即答道,巧合吧。可事后,卢森堡想了想,也未必吧,估计是他只对长腿美女来电。也有那么几个矮个子的女孩约过他,约过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可偏偏莫莉就不高,她穿着高跟鞋才能过他的肩膀,在喉结以下的某个位置,不穿高跟鞋呢,大概就只能齐他的肩膀了,所以他估算过,她应该在一米六左右,体重呢,大约四十九公斤。
不要问他怎么能估得这么准确,这么多年过来了,他只要一抱女孩子,脑袋里想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报幕一般地估计出她的体重来。
当时老卢说,莫莉,你讲一个,是带着点笑看着她的,一直不怎么出声的她笑了笑,露出一口细密洁白的牙齿,落落大方地说,好,我讲一个。声音不大,但讲出来的故事却有点惊世骇俗。
某天晚上,一个中年男人去酒吧,他想寻找一点刺激。刚说到这里,大家都哧哧地笑了,带着某种心领神会。
终于,在酒吧的角落里,他找到了一个猎物。女人很漂亮,也很有品位,一个人喝酒,一个人抽烟,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
人们安静下来,听着莫莉静静往下讲。
他便坐过去搭讪。果然,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半个小时后,女人看着他,伸出了五根手指。
莫莉不急不缓,接着往下讲,五百?男人心想,太划算了,只花五百块钱就能跟这么美的女人共度一晚!于是,他一把抓住女人的五根手指,付了酒钱,拉着她就来到了酒店。
当晚,红鸾被里度春宵,说到这里,莫莉捂嘴笑了,大家也都跟着哄笑起来,男人们鼓起掌来,以为故事结束了,但莫莉的声音又穿透了人群,接着说道:
第二天早上,男人醒来,伸手一摸,身边已没有人了,再转头一看,床头柜上放着五百块。原来——是我被消费了。
莫莉缓缓说道,男人们才恍然大悟。说完后,女人们都鼓起掌来,男人们都有点讪讪的,卢森堡当时什么感觉呢?应该感觉就像是被嫖过吧,被嫖过,他看了看老卢,老卢还在笑,但那笑声,有点儿什么呢,包含的意味应该很多吧。
她为什么会讲这么个故事呢?卢森堡在开车回家的路上,雨刷一边奋力地刷着雨水,以及被雨水打到玻璃窗上的樟树嫩叶,答案可能有两个。一个是,她与在座的某个男人有染,男人自以为占了便宜,到处讲,她便讲这个故事警告他。那这个男人是谁呢?老卢吗,还是其他人?
第二个原因呢,就是,与春天有关,这个女人想告诉别人,她需要。不过,卢森堡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第二个设想,他甚至一个人在车里摇了摇头,不不不,不像,凭他多年对女人的观察,她应该不是生猛的那一类。倒是对于此刻,对于此刻的自己,他想起她,倒是和春天有关。他叹了口气,突然有一句话从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到了这把年纪,任何能唤起他情欲的女人,都是有美德的啊。这句话是他说的吗?不不不,他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好好享乐呢,是老卢吗?找个机会,一定要好好问问他。但此时此刻,他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这句话里的痴狂。
《开往仰山小镇的顺风车》(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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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时候,最早的是意杨的叶子,从道路两旁的树枝间冒了出来,在树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鹅黄色,没两天,田野便次第绿了。田埂,草坡,山顶,庄稼人的花圃,都绿了。春天便汹涌而至。
夏天的时候,路旁爆出蔷薇的新枝,栀子花碧绿的叶间开出一朵朵芳香馥郁的白花,法国梧桐遮天蔽日,只在车窗上筛下金色的光斑,意杨迎风招展,在风里欢喜地晃动着碧绿的小手掌。一路开过去,地势渐高,群山像翠屏一样在眼前展开。
米姐在小镇上班。小镇离县城30公里,这段路不是很长,也不短,米姐不敢开车,她早就拿了驾照,可上路第一天就撞死了一头小牛犊,小牛那含泪的大眼睛让她心痛不已,半夜起来,她就把驾照点了。车改之后,有很多男同事开上了汽车,有时候他们也会捎带一下米姐,但大多数车里都充斥着各种来历不明的复杂气味,米姐不喜欢,便巧妙地避开了那些人,她不想叫人尴尬,也不想委屈自己。她只能坐公交。公交有时候准点,有时候不准,遇上刮风下雨,被淋得一身湿漉漉,常常让米姐觉得人生就像这天气一样晦暗。
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就坐上了小先的车。
小先是科室新来的年轻人,办公室就在米姐斜对面,有时候拿报表过来请教,很有礼貌,而且聪明,一教就会。字写得纤细工整,一看就是心里通透的人,关键在于这通透二字,他从不话多,更不多事,在这个有两把刷子就跃跃欲试的政府小院里,这个干净、聪明却节制的年轻人,赢得了一帮老同事的好感,也包括米姐。
分来大半年后,小先结婚了,举办婚礼的时候没有请同事,周一上班就带了新娘子来,给大家发喜糖。新娘子微胖,喜悦而多话,很热情地招呼大家吃糖抽烟,俏皮地把打火机一开,火苗蹿得老高,差点把科长的眉毛点着了,吓得科长哦哦叫着,她却哈哈大笑。米姐也笑了,这是个有生命力的女孩,肯定能很快给小先生个大胖小子。
临回去的时候,得知米姐住在同一条线上,新娘子非邀请米姐坐他们的车不可,米姐不愿去当那250W的电灯泡,可她拉着米姐就不松手,那胖乎乎的手拉着,热乎乎的,米姐心里一热,也就上了他们的车了,灯泡就灯泡吧,半个小时的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没想到第二天,小先就等在楼下了,说奉老婆之命,来等米姐,小先的车干净整洁,关键是人也不讨厌,米姐没有理由拒绝。
也许小夫妻有小夫妻的打算,多个人坐车,更安全,也可避免不必要的应酬,并且,米姐是科室里的副科长,在这样的机关,多交个朋友,总比多树个敌人好。这样想着,米姐就正式坐上了小先的顺风车,当然,她也不白坐,总会给小夫妻俩准备点什么礼物,有时候是一台榨汁机,有时候是一条丝巾,有时候是一盒坚果,有时候是一套化妆品,比对领导还上心。也许丢两百块油钱更省事,但日子是自己的,把日子过庸俗,一个念头就可以,想要体面又融洽,就得多花点心思,虽然米姐已经不再年轻了,但她心里,还是一棵在夏日骄阳下欢愉地招着小手掌的意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