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绪论
1.1 研究背景
1.1.1 “断定”范畴
“断定”是人类语言中一个重要的语义范畴。一直以来,语言学对“be/是”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逻辑学研究的影响。逻辑学把“是”的含义细化为“等同”“属于”“包含于”,用来刻画“个体-个体”“个体-类”“类-类”之间的关系(张和友,2012)。与之相关的断定构式广泛存在于SVO型、SOV型和VSO型等的语言中(Zimmermann,2009;Reeve,2011)。英汉语主要通过“be/是”来表达“断定”的语义,为了术语统一,本书统称其为系动词。以往对断定构式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对“be/是”的性质的判断;二是对“NP1 be/是NP2”结构属性的分析。
在英语中,对be的功能的分析不存在太大的分歧。多数研究(Pustet,2003)认为,be在“NP1 be/是NP2”简单结构中与它在英语it-分裂构式、英语假拟分裂构式(有时译作“准分裂构式”)等复杂结构中一样,都属于系动词。然而,在汉语中,对“是”字词性的界定历来备受争议,并形成了以下几种主要观点:①“是”作为系词,其主要起到连接作用(如马建忠,2010;王力,1981;高名凯,1986);②“是”作为“同动词”,它不是一个单纯的系词,与动词有许多共同之处(如黎锦熙,2007);③“是”作为动词(如丁声树等,1961;朱德熙,1978);④“是”作为前谓语,它是谓语的部分,又不是谓语的主要部分(如吕叔湘,1979);⑤“是”是助动词(如黄正德,1988;石定栩,2003)。
关于“是”字的研究,一般认为只要搞清楚“是”的词性,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然而,人们很快发现,对“是”的词性进行界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是”字表达的语义相当复杂,而且它在不同的结构中呈现不同的词性。后来,人们才开始从“是”构成的句型着手对“是”字结构进行研究(王力,1985;吕叔湘,1979,2002;李临定,2011)。一些研究认为(杨坤,2015;Yang & He,2022),“是”或“是 的”结构本身的构式属性,才是导致它们产生不同语义的直接原因。本书延续以上研究思路,坚持以“构式”为中心的研究视角,不拘泥于单个“是”或“的”字的意义,把“是”字所在结构作为整体来研究,重新审视英汉断定构式的句法语义及产生理据。
1.1.2 英语断定构式
对于英语“NP1 be NP2”这类断定构式,韩礼德(M. A. K. Halliday)提出了“识别”(identifying)和“归属”(attributive)二分法(Halliday,2000)。这里所说的“识别”,表达的其实是系动词前、后段之间的等同关系,而“归属”表达的是系动词前、后段之间的属性归属关系。这一分析方法部分沿袭了王力(1985)对汉语判断句的分类。但是,这一分析方法过于笼统,不能很好地表示系动词前、后段成分之间的语义关系。例如:
[1]a. Tom Hanks is the leading actor in that movie.
b. The leading actor in that movie is Tom Hanks.
c. He is Tom Hanks.
按照韩礼德(Halliday,2000)的分析法,[1]a~[1]c都是表示“识别”的等同断定构式,因为“be/是”的前、后段具有相同的指称。然而,它们之间的不同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1]a和[1]b均含有一个指向内涵的限定摹状词(definite description),而[1]c中代词he和专有名词Tom Hanks都直接指向所指事物的外延。此外,[1]a和[1]b的主语和宾语可以分析为“变量”(variable)和“赋值”关系,而[1]c不具有这种特征。
对于[1]a和[1]b而言,其区别在于:前者的宾语具有描述性质,而后者的宾语只具有指称性质。此外,[1]b中的宾语具有“穷尽性”(exhaustivity)或“排他性”(exclusiveness)的语义蕴含,而[1]a却不具有。所以,[1]b的宾语部分不能接续并列的焦点成分,而[1]a却是可以接续的。例如:
[2]a. Tom Hanks is the leading actor in that movie, and he is also the director.
b. *The leading actor in that movie is Tom Hanks, and Day Lewis is also the leading actor.
这一语义蕴含在复杂断定构式(如英语it-分裂构式、英语假拟分裂构式)中体现得更加明显。例如:
[3]a. ?? It is a new battery that the car needs, amongst other things/and it needs a new alternator too.
b. ?? What/The thing the car needs is a new battery, amongst other things/and it needs a new alternator too.
(Collins,1991:33)
已有研究把以上具有“变量-赋值”关系和“穷尽性”语义蕴含的这类系动词构式称为“指别构式”(specificational construction)。自阿德里安?阿卡马基恩(Adrian Akmajian)提出指别构式的概念以来,人们开始对指别构式的句法语义展开研究,并取得了不少成果(Akmajian,1970)。如果从语义功能来讲,“指别”与“等同”和“归属”一样,也是“NP1 be NP2”结构所具有的一种重要且关键的语义关系。与之相关的指别分裂构式(包括英语it-分裂构式和英语假拟分裂构式)也是英语分裂构式的重要类型。本书对英语断定构式进行“指别”、“归属”、“等同”(或同一性陈述)的切分,有望更好地认识其形式与功能。
1.1.3 汉语断定构式
在汉语中,“是”字断定构式是一种重要的句法格式。它的出现频率极高,其相关研究成果也十分丰富。自《马氏文通》起,人们就开始从不同的角度来研究它(周有斌,1992)。王力(1985)认为,断定构式的主要功能是断定主语和宾语的所指同属一物,或断定主语所指的人或物是具有某一性质或属于某一种类的。依据王力先生的分类,简单断定构式可以分为两种类型。
一种是断定主语所指和宾语所指的等同关系,简称为“等同性判断”。例如:
[4]a. 我的老师是王力。
b. 王力是我的老师。
另一种是断定主语所指的人或事物具有某一属性,或属于某一种类,简称为“归属性判断”。例如:
[5]a. 刘大爷是个好人。
b. 鲸鱼是哺乳动物。
以上分类主要是针对简单断定构式而言的。杨坤(2013,2015)认为,作为复杂断定构式的“是 的”结构可以参照简单断定构式的分类进行研究。近年来,人们基于不同的视角对汉语断定构式进行研究,已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也遗留了不少问题,有待于进一步深化。
第一,对断定构式的分类过于笼统,不利于对其进行深入的语义研究。王力(1985)的分类法主要依据“是”字前、后段的命题意义或它们所指称的内容,但忽略了断定构式所表达的不同语义关系,也抹杀了专有名词和作为特征描述语的限定摹状词之间的区别。
第二,对断定构式的句法语义描写较多,语义解释不足。已有研究无论是共时的静态描写,还是历时的演变研究,几乎都停留在描写层面,对断定构式形式和意义的理据研究相对欠缺(杨坤,2013)。
第三,缺乏对断定构式范畴中不同构式之间的关系的研究。按照朱德熙(1978)、汤廷池(1981)等学者的观点,断定构式不但涉及由“是”字构成的简单断定构式,还包括由“是”和“的”构成的复杂断定构式。那么,这些处于不同层级的构式之间的关系如何?一个新的构式的产生与已有构式有无关联?这都是需要关注的问题。
第四,对特殊断定构式(VdeO分裂构式)的关注还不够。例如,聚焦主语和状语的VdeO分裂构式“我是昨天进的城”和“是我昨天进的城”与聚焦宾语的VdeO分裂构式“我是喝的牛奶”,在信息分布方面为何会存在如此大的差异?这一问题很少有人关注(如Paul & Whitman,2008;Long,2013),有必要开展深入的研究。
以上四个问题并不是毫无关系的。第一个问题涉及断定构式的分类问题,第二、三、四个问题可以归结于断定构式的产生理据问题。这些问题都可以在构式语法的理论框架下进行统一的解释。
1.2 理论契机
构式语法认为,构式作为“语言格式塔”(linguistic gestalt),是形式和意义的配对体。从这个意义来讲,构式是一种语言单位,它构成了语言知识的全部内容。动词的论元实现、一个语法结构的句法语义功能及其相关限制,一概受制于构式。比如,表示“断定”的“是”字结构,其句法语义的多功能性及其限制究竟是由“是”字的多义性决定的,还是由“是”字构成的结构决定的?同样,对于“是 的”结构而言,它们的句法语义究竟是“是”和“的”的语义相加,还是二者的组合构成了新的语义内容?对于以上问题,构式语法的解释优势在于:一方面,构式语法通过构式的层级继承及互动关系来解释构式的产生理据,有助于更全面地把握简单断定构式和复杂断定构式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构式语法的“语义整合观”有利于解释断定构式的“增值语义”从何而来。此外,在构式语法的理论框架下开展断定构式研究,还具备以下现实条件。
首先,对汉语断定构式认识的进一步深化。近年来,对汉语断定构式的研究取得了新的进展,研究不囿于静态的句法语义描写,开始转向对其形式和意义产生理据的关注(如Yang & He,2022;张军,2005;张和友,2012;何文彬,2012;Zhan,2012;王灿龙,2013;完权,2013;杨坤,2013;杨坤、邓亮,2018等)。这些研究为本书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参考和研究方法的借鉴。
其次,对断定构式的重新认识。近年来,有学者对英语分裂构式(作为一种特殊的断定构式)进行了研究并取得了新的突破(Reeve,2012;Patten,2012;詹芳琼,2016)。他们通过深入的句法和语义分析证明,英语分裂构式是一种特殊的断定构式,即指别构式。有学者还从语言演化的角度,动态地揭示了英汉分裂构式的历史发展过程(Patten,2012;詹芳琼,2016)。
最后,对特殊断定构式的研究的深入开展。汉语中存在一些特殊的复杂断定构式,如“我是吃的牛肉面”“我是吃的米饭”这类VdeO分裂构式。它们在口语中比较常见,但却不符合“是”字作为焦点标记的“毗邻原则”。杨坤(2015)从构式的角度揭示了汉语VdeO分裂构式的句法语义特征及其限制条件,并区分了“指别”和“述谓”两种构式类型。杨坤和何清顺(Yang & He,2022)从历时的角度揭示了VdeO分裂构式的宾语得以聚焦的根本原因。
综上,把断定构式研究与构式语法理论进行深入融合具有必要性与可行性,从构式语法的角度切入有望深入挖掘不同类型的断定构式的句法和语义特征及其构式层级网络关系。
1.3 语料来源及研究方法
本书所选取的英语语料主要源自英国国家语料库(British National Corpus,BNC)、美国当代英语语料库(Corpus of Contemporary American English,COCA)、Google语料以及相关文章或著作中的用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