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转身》:
我死了,老爹谁来管?
心中有了牵挂,死亡就成了生活中必须严肃面对的事情。恐惧,害怕,遗恨,咒骂,不服,哀痛,悲伤,留恋,忧郁,侥幸,绝望,不舍,以及对生活、对家人连筋连骨的爱,这些心中的块垒,他必须默默地去抚平。他想自己生起恐惧心,是因为家庭让他不舍,老父、妻子、女儿、外孙女,他欠亲人们的债太多,还没来得及好好偿还,自己就要撒手不管了。刚退休没几年,赋闲生活的舒适、悠闲,以及毫无压力感的松弛,那么让人心旷神怡。就像你翻山越岭走过漫长的道路,终于到了该休息的地方,正打算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但阎王鞭子一挥:继续跟我走,上黄泉路。苍天在上,你这一辈子没有做什么坏事,没伤害一个好人,在外恪尽职守,在家有情有义,你能不感到冤吗?能不留恋生活吗?
能站着,就不躺下。这是卓世民的口头禅。与其去哀叹阎王为什么选中了我,不如向死神迎头撞去。这样的生死观并不是卓世民在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后才有的。干他这个行当的人,常年在刀锋上行走,每次和死神交手博弈,他都能安然胜出。过去压力足够沉重,天天都在负重前行,他从退休那一天起,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卸下了重担的闲人。谁愿意天天面对人间的那些丑恶和苦难?波澜壮阔的人生是显英雄本色,可风平浪静的日子才是生活。虽然刚回到家那段时间还有些若有所失,没着没落,但很快他就满足于一个退休老头儿的生活了。能全身而退,就是人生的赢家。
赢家苦尽甘来,却仍要面对生命无常。正如他过去从不会告诉家人自己要去执行的任务有多危险,现在他也不打算让家人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他准备独自面对和死神的较量,放弃对生命的执着,走得尽可能有尊严一点。他骄傲一生,绝不希望成为身上插满管子,被医生和药物折磨得形销骨立、痛不欲生,在众人的哀戚和眼泪中凄惨离去的那种人。
给自己一枪,是一个老刑警最体面的死法。可是他没有枪了,这样做也不符合国情。不过,一个老警察当然知道许多条告别人世的道路,他悄悄为自己做好了设计,既要保持体面,又要不失尊严。
可是,人们却舍不得他就这样匆忙离开。陈铭厅长把他召到办公室,说,老伙计,别着急。你还是去北京再做一次检查吧。回去收拾一下,明天老干处的人陪你去。我找了部里的人,已经安排好了。卓世民在位时是陈厅长手下的得力干将。他的病,厅长当然要操心。
卓世民回答说:“去北京还不是那么回事,不去!”
陈厅长递给他一支烟,“万一排除了呢?”
卓世民说:“我只相信概率,从不指望万一。”
陈厅长眼眶有些湿润了,说:“部里老池听说你病了,给你安排好了一切。你就算是去见见老朋友吧。”
卓世民在干刑侦局长前,曾干过十多年的秘密侦查处处长。老池是公安部的刑侦专家,早年也跟卓世民一样干密侦工作。那时在密侦战线有“北池南卓”之说。还在工作时,两人几乎年年都要碰头,都退休后大家见面就少了。卓世民想,就当去告个别。不过他请求陈厅长,自己病了的事,尽量不扩散。他也不会告诉家人自己去北京干什么。
老池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为卓世民的病跑前跑后地安排。在北京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找了全国顶级的专家资主任给卓世民会诊。资主任身后跟着一群全国各地来进修学习的医生和在读博士,有的人都两鬓斑白、满头华发了,还在资主任面前毕恭毕敬。那阵势,让卓世民感觉省医院的那些院长专家,在资主任面前当见习医生都不够资格。
资主任仔细看了卓世民带去的片子和省里医生的诊断,跟身后的医生们说了一通卓世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时常还夹杂英文单词。最后,资主任给出的建议是:去协和医院做个奥曲肽显像检查吧,这是个最新的显像技术。看到片子医生就可以确定下一步的处置方案了。
拿到结果大约要等十来天。老池说这个资主任可是给中央领导看过病的。最新的技术,最好的医生,老卓你就放宽心吧。卓世民说,那又能怎样?不过是看到一个案发现场。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卓世民这些时日没少在网上搜有关胰腺癌的信息。美国苹果公司的创始人乔布斯够牛的吧,得胰腺癌后五十多岁就走了。乔布斯都如此,你一个普通人还折腾个什么劲?你比乔布斯还多活了十多年,比起他,你人生还赚得更多吧。
卓世民在北京只待了两天就回来了。他已经决定放弃所有的治疗,也不愿接受人们的慰问和同情,哪怕是老池这样的老战友。老池现在一个人隐居在一个巨大的小区里,他的家人没有和他住在一起,子女只是偶尔过来看看他。老池当年因为工作特殊,没保住自己的家庭,多年来都是一个人生活。卓世民在和他告别时说:老伙计,好好活着,我走了。干我们这行的,也许不该有家,一个人来去无牵挂。
老池患有较为严重的帕金森症,他抖着双手拉着卓世民,不失幽默也不无伤感地说,你就当先去那边卧个底吧。等几年我就来陪你。
回程之旅,不是归来,像一场告别。卓世民的飞机飞临春城上空时,正是夕阳西下时。他看到城市既熟悉又陌生的天际线,忽然想到一个人灵魂飞升时,大概就该看到这样的景象。你像一只孤独的鹰,盘旋在故乡的上空,留恋在亲人的目光里。城市在长高、在膨胀,每一条街道都流淌着希望,每一扇窗户都无言溢出生动的故事。这些故事有悲有喜,有平淡有离奇。而一个干刑警的人,总是置身于日常生活千奇百怪的反常中。就像卓世民从未料到,一向身强体壮的他会得这莫名其妙的病,这太不正常了;也像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在脱下警服五年以后,还要重新披挂上阵。这也很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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