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身份尴尬而生出的悲叹,并不足为外人道,所以“泪自不干”是林黛玉的常态,对身份的感知也大大超于常人。宝玉挨打,府中女眷上自贾母,下至各房姐妹都去轮番探视,黛玉自然而然就会“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第四十九回,薛宝琴、邢岫烟和李纹、李绮联袂进京,齐聚贾府,热闹非凡,黛玉想到“众人皆有亲戚,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与宝玉拌嘴后去怡红院寻宝玉,结果被晴雯误关在门外,林黛玉本待争辩,却最终左右思虑,想的还是自己的身份处境,“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
黛玉有这些思虑,并非故作矫情,她虽然敏感多思,但所思所虑都是有的放矢。她与宝钗说的一番话,道出自己客居的艰难:“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所以宝钗建议黛玉喝燕窝粥,并顾虑了黛玉不能自主的处境从自家送来材料,黛玉非常感激,不仅因为燕窝,更因为宝钗体贴出了她客居的难处。
另一个能体贴黛玉难处的人,就是宝玉。宝钗给黛玉送燕窝这件事的后续是宝玉跟贾母透露了意思,然后凤姐马上就开始给黛玉送燕窝了。这件事通过宝玉与紫鹃的对话侧面描写出来,宝玉说:“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风姐姐说了。我告诉他的,竞没告诉完。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紫鹃说:“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从二人的对话可以看出,贾宝玉对黛玉确实关爱至深,事事不关心的“富贵闲人”愿意为黛玉做到如此无微不至,而且这样的小事多年以来应该是做了不少,从另一个角度看,则是黛玉在这个家中的处境确实有种种为难,一两燕窝都需要这样左思右想难以周全,所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从这种意义上说并非夸张,林黛玉的客居身份确实让她遭受着无形无声的慢待和脸色,日复一日说不出口的苦楚往往更伤人。
相比之下,盛明兰和李晓暖最初则是旁观者的心态,现代人乍然进入古代,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最初的反应都是拒绝接受,随着时间的流逝,二人逐渐由最初的消极淡漠而渐次融人生活,投入感情,但始终保持着一份旁观者的疏离感。
明兰借着身体有病,不说不笑地木然了很多天,其间,她经历了古代内宅的嫡庶大战,失去生母,深感人情冷暖,再然后又是嫡姐出嫁,受宠的嫡姐在自己的婚事上,没有任何发言权,古代女人婚前婚后的可悲处境都明确地表现了出来。盛明兰前世很有主见,为了追求自由自主的人生,为了奔前程可以去支边吃苦,可在看过了身边的世界后,也只能含着泪不甘心地告别前世的自己,告诉自己只能甘心,接受这个女人无法独立自主的社会。在佛像前默默流泪后,她开始接受了自己的身份,而且马上有了透彻的认识“她既没有实力派的姨娘做生母,又不是嫡母所出,她将来在盛府的地位会很微妙的,她这次投胎实在是鸡肋,比差的要好些,比好的又差些,比上很不足,比下却没余出多少”。虽然这样的认知让明兰沮丧,但她还是能够认清现实,非常聪明地趋利避害。《知否》中也有送绢花的情节,而且婆子也是都给别的姊妹送完才给明兰,明兰还特意问了是不是先给了四姐姐和五姐姐,得知两位姐姐都有了她才欣然接受,这段显然是对《红楼梦》情节的模仿与反转,显出明兰与黛玉截然不同的处事风格。明兰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来这世上一遭,本就是要好好过日子的”,因此被称赞“淡泊,明净,豁达”。李晓暖的思想过程更为简单,留在古家,成为表小姐与古家的少爷小姐同起同坐后,她非常清醒自己的不同,常说的是知足,一再告诫自己身边人,不要轻易表现不满招惹是非,“就是比这个差上十倍去,我都满足得没半分挑剔处”。李晓暖初到古家,古夫人并没有像对待自己子女一样给李晓暖安排早上进补的燕窝粥,还是李老夫人问起,才给李晓暖屋里送去,而且送去的燕窝也是次等的,李晓暖身边的丫鬟心中不忿,都被她压服住。李晓暖认识得很清楚:“我是老祖宗捡来的野丫头,是依附古家求个暖饱的孤女,这身份变不了,别的也都跟着变不了,再说,如今这日子,没哪一处不好,人哪,要知足,心比天高,就只能命比纸薄。”所以她不要求古夫人一视同仁,也不在乎下人势利轻视,对于不太如意的处境坦然处之。不难看出,这段燕窝粥的故事又和黛玉喝燕窝粥的内容有着明显的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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