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因为卢微翠的盲目而得以开展。盲是本文的文眼,恋就是由盲才得以可能。因为恋爱的另一方陆梦放是一个奇丑无比的人。盲和丑使文中主人公异常孤独、寂寞。人物由“盲”而“恋”,只有不辨外表美丑的盲女才有可能专注于心灵的共鸣。徐哥致力塑造一个目盲但不等于心盲的女神形象微翠。微翠视力的缺陷却更加成就了她心灵的高贵澄明和深刻丰富。在这里,徐訏是老庄的信奉者。“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五音令人耳聋。”徐訏通过男主人公梦放的口表达了这样一个真理:“视觉是罪恶的源泉,是骄傲、自私、愚蠢、庸俗的来源。人类宝贵的不是视觉,也不是书本上的学问,而是他的心灵,是他在各种阻碍中都可以吸收智慧的心灵。”在这里,徐訏通过象征把虚无感抽象为一种人生哲学。人似乎只有在盲目的状态下,才有爱情,才有基于心灵的快乐生活,才有澄明的人生,一旦生活在清醒的现实状态下,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徐訏就是通过这样的假想把人的现代性难题揭示了出来。
所以,“盲目”中的现实生活,于陆梦放和卢微翠而言,真的是“梦放”,一种理想的“原欲”的释放,它受快乐原则支配,不管客观情境如何,如微翠是盲人,而梦放是个丑怪。他们都因为对方的缺陷而更加相爱,更加诗意地生存着。他们确实像海德格尔所盛赞的那样,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自在而澄明。他们通过共同喜爱的文学,以第一次见到的目光打量世界、打量生活,他们的精神因此发达起来,从日常的琐碎生活中提升起来,生活充满了鲜活而生动的色彩。在他们那里,文学是一种人生,是一种存在方式,“盲目”正是这种方式的保障。他们在苏州近郊租了一所幽静的房子,在与世隔绝中专心体验着自己纯洁自足的爱情:“世上似乎只有我和微翠俩人,我们几乎每分钟都在一起消磨的,在小小庭院中,我们一同种花,那些花都是平常的草花,但从放籽、抽芽、开花的过程中,微翠嗅抚每一种叶子的花瓣……”盲目的微翠表现出与众不同的超脱和对真实生活的感悟。这一切,谁说不是建立在她目盲的基础之上的呢?所以,作者通过梦放之口情不自禁地对“盲目”发出了内心的礼赞:“你,就是因为你是盲目,所以你的感觉可以这样灵敏,你的灵魂可以这样高贵,你的意念可以这样无邪,你的笑容可以这样天真……”。
文中的微翠就是这样一个目盲但境界高深的绝色女子。她不但目盲而美,而且目盲有智慧。“盲”在俗世中的另一层含义,就是她心灵的洞察力,目盲而心明、而“眼”亮,此亮就是“心眼”的亮,是一种不同于凡夫俗子的清醒,算命的都是盲人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正是卢微翠心眼的亮,以及她对文字独到的感悟,深深地打动了处于孤独境地中的陆梦放,盲是微翠令人遗憾的缺陷。而丑也是男主人公陆梦放致命的缺陷,因为丑,他更加自闭于人群之外。盲和丑,是他们各自的心病,也是他们各自自卑和孤独的根源。在这里,徐訏通过他们各自的缺陷,充分展示了人的孤独以及人自己感到无所适从的命运。孤独、命运,这是人类永难超脱的心理感受。但是,自古以来就是一物降一物。徐訏为处于悲境之中的人生开出了一剂良药:用爱发现生命的光华。所以,“盲恋”是惊世骇俗的,更是所向无敌的。各有缺陷的人生(梦放丑陋、微翠失明)因为爱而实现了难得的完满。爱使他们的缺陷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珠联璧合”。他们通过爱打破了人与人之间的孤独和疏离,又把爱的澄明状态和盲目的澄明状态结合在一起,创造了一部成功的文学作品。
所以,盲目和丑陋成了他们爱情的理由和田园生活的理由。也许,只有伊甸园与不受外界影响的田园,才是注重精神自由的人们的理想生存空间。但是,伊甸园和田园这种隐逸哲学在技术发达和物欲喧哗的时代是不可能实现的。在异化的物质世界,怎样拥有纯洁的精神和自由的天性?这是具有哲学家和文学家双重身份的徐訏所无法回避的,所以他塑造的这个人物——陆梦放,一个具有浪漫天性内核而外貌又恰恰丑陋不堪的人,毫无疑问是一个“零余者”,一个不合时宜者。一种价值原则、一种存在理想,得不到时代的宽容和承认,相反却不断地被摧毁,内心的绝望是可想而知的,陆梦放的人生哲学体现了一种典型的现代主义心态。
因此,当微翠在医学技术的帮助下将有重见光明的希望时,梦放感受到不是欢欣,而是末日将至的绝望。他知道,一旦微翠重见光明,他们那种由心灵而产生的爱情伊甸园将彻底消失。但是,他抵挡不住时代的脚步,更抵挡不了现实的侵入。他们的悲剧似乎在提醒我们,人只有在某种盲目的状态下,才能脱离现实的功利性,进入诗意的生存状态。盲目有时恰恰是心灵进入澄明和无功利的诗意生存的最好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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