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建设·2021年夏季号》:
4 “我主要画三类题材,一是芒鞋,二是钵,三就是雪景图了。我画芒鞋画了许多年,成天就是画这一双鞋子,其味无穷,尤其垂直而立的鞋子,我画了很长时间,这种图式可以找到一个对应物,就是郑思肖画的无根的兰草,如果把我画的这个鞋子同它并置在一块会很有意思。这双鞋子还有另外~屡意思,就是在我出生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这双鞋子其实是对故乡的寻找。相向而立的鞋子,这个形象来自我师父的师父,民国高僧能海大师,他在五台山圆寂。他禅堂上有双相对摆放的鞋子,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一直到前些年我才把它表达出来。《六组坛经》里说,你能见到你的本心你就解脱了,你能见到你本来的样子,你就是佛,见不到你就又白活了一场,得继续去轮转。也就是说,我画这双鞋子的目的就是得回到内心中去。
5 我画的钵并非静物,我是把它当作最高的精神物来敬畏的,一百年我们都在拿来,如何同它告别,重建我们的,这一直以来就是我的使命。讲到重建,就是我得明白我是在废墟上生长的,我得清楚废墟是如何形成的,还得清楚我在废墟上能做些什么。可是从哪里开始感觉都不对,无论西方还是我自己的传统,我最终选择的就是离自己最近的一口碗,但是光有一口碗也太苦了,我就将一口碗转换成一口钵。也许,这就是文明。在此之前,我的处境就是废墟,我不能对此说谎,我对废墟上长成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信仰,这当然是少数人的事业。艺术的希望所以渺茫就是因为没有置身于废墟之感,艺术才沦落为游戏与技术。
是的,在我画碗,而且说其中一粒米也没有的时候,我是有所批判的,因为离中国人最近的就是这口碗了,而当我将那口碗画成一口钵的时候,确实,我是希望物化与非人化的世界有所变化。画里面只有为了钱的修辞,而没有内在的超越,有何意义呢?艺术的使命,如此新,如此陈旧,新的化育,从何而来?我喜欢隐逸内圣的小人生,那种波澜壮阔的大人生太吓人了。世界范围内的艺术都在趋向于雷同,如果今生幸运的话,我希望将难以言说的自性带入我们的艺术,那是我们的艺术里最珍贵的东西了。
6 中国人爱画寒山,其实也就是雪景图。王维、范宽、李成,直到文徵明,皆如此,雪景寒林自有一种威德,在墨海里放出大光明。寒山乃本色之山,是一抖落尘埃的净界,也是一孤往的世界。寒山、寒云、寒潭、寒江、寒月、寒天、寒林、寒亭、寒寺……寒是中国画的面容,清水淡墨是其颜色。寒山其实跟冷热没有关系,与四时也没有关系,它是在冷热之外、在四时之外的一座永远的寒山。因为中国的苦难太多了,每一个朝代皆有,所以每一个朝代都有一座寒山,一直绵延到清代,民国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像样的寒山了,今日中国更是如此。它是对我们置身其中的苦难的净化与提升,其内里是智慧,外表是干净而安静的,这样的寒山不仅有厚度,有深度,也是有重量的,同时也是轻盈的,是可以飞翔的山水,也是可以随时安住的山水。我是在画了很久以后才与自己诗歌努力的方向一致起来,我喜欢一张画有那种枯干、寒凉的感觉,与我所体会到的苦山水一脉相承,倪云林、八大,画的都是苦山水。我的画,同我的诗很像的,人不在了,只剩下苦涩的山水,只是一种悼亡。因为我喜欢冷清的、悲剧的、哀悼的、无力的、消极的、低下的,所以我喜欢用白色的丙烯,这是我的时代的本性之色,因为我画的山水是苦山水。
7 我跟雪景图的缘分很神奇,我有三幅喜爱的雪景图一直挂在家中——当然是复制品了。一幅是宋徽宗画的《雪江归棹图》,寒气逼人,一个皇帝可以在艺术上达到那么高的造诣,确实非常令人惊异,他27岁就发明了瘦金体,这个太了不起了,能发明一种字体,这在书法史是非常罕见的。他还创办了画院,兴建了园林史上非常重要的艮岳,创作《千里江山图》的王希孟,就是徽宗的学生。第二幅是唐代王维的《雪溪图》。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一直刻印在脑海之中,记得那幅画小而荒寒,令人过目难忘;第三幅是范宽的《雪景寒林图》,这幅画是范宽隐居华山的时候画的,你只要注目它一会儿它就仿佛可以冒出金光。我觉得每个中国人家里的中堂都应该挂一张《雪景寒林图》,人生的威严、端庄、珍贵和尊严才能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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