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德亚德·吉卜林到扎迪·史密斯:现当代英国流散文学研究》:
18世纪后半叶,利物浦是大西洋奴隶贸易的重要港口城市。在此期间,近3/4的欧洲奴隶贸易商船从利物浦起航。英国奴隶商人通过利物浦的商船共贩卖了150万非洲黑奴。几乎所有利物浦富商和包括多位市长在内的利物浦市民都与奴隶贸易有关。普罗克特认为茶叶与糖的贸易与英国奴隶贸易和殖民扩张并行不悖:“16世纪开始,英国从南亚进口茶叶,从加勒比海进口糖。英国的奴隶贸易、攻城略地和殖民统治与上述商品交易同时进行,这一切促使英国发展成强大、富有的殖民力量”。《迷失的孩子》中,女儿凯瑟琳对恩肖先生恋恋不舍地说:“求求您了,父亲,您必须去[利物浦]吗?您的船不是还停靠在安提瓜岛吗?您的糖厂出问题了吗?”凭借凯瑟琳的问话,菲利普斯在揭示恩肖先生英国殖民商人身份的同时,还为恩肖先生与流散至利物浦的刚果女黑奴之间“浪漫情史”的展开做好了铺垫。
在利物浦做生意的恩肖先生被女黑奴的优雅气质所吸引。面对恩肖先生持续一周的求爱攻势,女黑奴最终答应与恩肖先生约会。恩肖先生用鲜花、美食和甜言蜜语俘获了她的芳心;在知道恩肖先生已有妻儿家室的情况下,女黑奴愿做恩肖先生在利物浦的秘密情人。与暴虐、无人性的西印度群岛上的奴隶主、女黑奴之前遇到的英国奴隶商船船长相比,彬彬有礼的恩肖先生的出现让刚果女黑奴产生了对英国的家园归属感。对船长而言,柔弱的女黑奴并不能在美洲殖民地卖个好价钱;船长之所以从奴隶主手中买下她,是为了将其作为漫长枯燥的海上生活中为自己提供性消遣的对象。商船停靠利物浦期间,船长给她一枚金币让她下船后自谋生路。在满头白发、上了年纪的英国女工帮助下刚果女黑奴成为一名女织工;善良的英国女工还“帮助她重新打起精神在满是船只与水手且喧嚣吵闹的小镇安了家”。
女黑奴眼中的恩肖先生永远是“她的绅士”;即使是在弥留之际,女黑奴仍对恩肖先生的“善良”“礼貌”和“文雅”念念不忘。恩肖先生身上展示出“善”“恶”二重性,他的行为方式符合18世纪英国社会对绅士品质的要求,然而他对刚果女黑奴的“善行”从本质上讲却是殖民政治力比多的投射,女黑奴是殖民者对被殖民他者欲望的发泄对象,希斯克里夫则是殖民者恩肖先生欲望的产物。在讲述刚果女黑奴(希斯克里夫的母亲)“恋爱”与“失恋”故事的基础上,菲利普斯阐释了恩肖先生的“善意”与“恶果”之间的悖论关系,即:始终被刚果女黑奴视为“谦谦君子”的恩肖先生却是18世纪崇尚功利主义的英国殖民商人的代表,他的自私自利导致刚果女黑奴英国家园梦想的破灭和客死他乡的悲惨命运。希斯克里夫母子将命运交付给了英国绅士恩肖先生,换回的却是低人一等的卑贱地位和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困苦生活。
通过第三人称叙事,菲利普斯揭露了恩肖先生绅士身份的伪善本质。恩肖先生对女黑奴示爱与友善的前提条件是对其身体的占有;发现女黑奴怀有身孕且生下皮肤、头发黝黑的混血私生子后,出于对自己所犯通奸罪的恐惧和逃避,恩肖先生断绝了与女黑奴母子(希斯克里夫母子)的联系。原本能自食其力的女黑奴因怀孕生子而失业。为了抚养希斯克里夫,女黑奴只能靠卖身挣钱,直至染病失去行动能力。利物浦街头,年仅七岁的希斯克里夫与身患重病的母亲以乞讨为生。在经历了从刚果到加勒比、从加勒比到英国的两次旅程之后,女黑奴最终完成了从英国到阴间(从生到死)的第三次旅程。
恩肖先生是18世纪末众多利物浦商人中的一个,他将与女黑奴之间的关系视为一种你情我愿、不负责任的买卖关系。菲利普斯写道:利物浦的商人皆是铁石心肠、没有善心的人,抛弃妻子是这些绅士们的常事。金斯敦咖啡馆中,高谈阔论的商人们喜欢用吹嘘、炫耀战胜逻辑和理性;平日里他们的主要话题是位于利物浦市中心旗帜交易所里蔗糖、朗姆酒和奴隶价格的波动。金斯敦咖啡馆和女王头酒馆是恩肖先生在利物浦经常光顾的两个场所;前者是恩肖先生与其他商人聚会聊天的地方,后一个则是他与女黑奴幽会的地方。念及与恩肖先生之间的“感情”,女黑奴已将女王头酒馆看作她在利物浦的家。然而,在恩肖先生眼中,女王头酒馆与旗帜交易所一样只不过是他买和卖的另一个交易场所。
《迷失的孩子》中,恩肖先生之所以与女黑奴断绝来往7年之后重返利物浦料理女黑奴的后事,将私生子希斯克里夫带回呼啸山庄却不公开宣称与希斯克里夫之间的父子关系的做法皆出于他的道德恐慌,即:恩肖先生对本人罪行的恐惧。此次利物浦之行并非恩肖先生刻意而为,而是被利物浦知情者“敲诈勒索”的结果。首先,恩肖先生的家人并不知道他此次利物浦之行的时间和目的;其次,恩肖先生在利物浦的接头人是个肮脏的酒鬼,女黑奴的房东让恩肖先生支付女黑奴所欠的房租和处理女黑奴尸体所产生的费用。酒鬼和房东是恩肖先生与女黑奴之间婚外恋的知情人。为保守秘密、维护自己的绅士身份,恩肖先生不得不买通酒鬼,替死去的女黑奴支付房租。意识到所犯通奸罪的同时,恩肖先生还意识到为满足一时之快而导致女黑奴之死和迫使希斯克里夫流落街头的罪恶。恩肖先生的自言自语“愿上帝的清洗降临到每个人身上”是其发自内心的悔罪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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