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特桥市长》:
不过,这一对男女赶路的时候真正显得特别的地方,倒是他们一直都默不作声,正是这一点还偶尔引起别人的注意,否则,人家是会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的。他们就这样并排走着,从远处看,显得像是灵犀相通的人在从容低语说着私房话;可是稍近一点看看,就可以察觉出来,那个男人正在看——或者是假装在看——一篇歌谣,他有些费劲地用那只挽着草背篓带子的手把那页歌篇举在眼睛前面。这种表面上的原因是否就是真正的原因,或者是否是装做这样,好避开一场让他已经厌倦的交谈,这除了他本人以外,就谁也说不清楚了;可是他没有打破沉默,所以那个女人尽管有他在身边,却一点也没享受到有人做伴的乐趣。实际上她等于是孤零零地在大路上走,只不过怀里抱了个孩子罢了。有时候,那个男人弯着的胳膊肘,差不多都要碰上她的肩膀了,因为她一直尽量靠近他的身边而又不真的碰上他;可是她好像并没想去挎上他的胳臂,他也没想把胳臂伸给她;对他那种不声不响、不理不睬的样子,她根本就没有感到惊讶,好像还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这三个人到底还是说上了一言半语,那就是那个女人对孩子说的悄悄话,和那孩子咿咿呀呀的应声回答。那是个小女孩儿,穿着短衣服和棉线织的蓝靴子。
那个年轻女人脸上主要的——几乎也是唯一的——吸引力,就是变化多端。她歪着头朝下看那个女孩儿的时候,显得漂亮,甚至标致,特别是在她这样看着,面目斜映着绚烂的阳光,把她的一对眼睑和鼻孔变成透明体,在她的双唇上点起了火焰的时候。她在树篱的阴影下拖着疲惫的双腿缓步前行,沉思默想,这时,就显出一种半带冷漠的倔强表情,好像是那样一种人,觉得在时间之神和机遇之神的手中,也许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唯独没有公平。前面所说她容貌方面的情况,那是造化天成,而后面所说她表情方面的情况,大概是来自文明教化。
没有什么疑问,这男人和女人是夫妇俩,而且是怀抱中那个女孩儿的父母。如果不是这种关系,那就很难解释,为什么他们在大路上走着的时候,总有那么一种惯熟中透着平淡的气氛,仿佛一轮光环老是罩在他们三人身上似的。
妻子多半把眼睛盯着前面,不过并不是有什么兴致,其实就风景本身来说,每年这个时候,英格兰任何一个郡里几乎任何一处地方,风景都和这里相差无几;一条大路既不笔直又不弯曲,既不平坦又无斜坡,大路两边的树篱、树木和其他种种植物,已经到了变成墨绿色的阶段,那些迟早总要凋落的叶子,就要逐渐变暗,转黄,发红了。河边的青草岸和近旁栽成树篱的灌木枝丫,都蒙上急驰而过的车辆扬起的尘土,这同样的尘土铺在大路上像一幅大地毯,让他们的脚步声音沉闷,而这样,再加上前面说过他们全都沉默不语,就让别处传来一声一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很长一段时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一只柔弱的小鸟在唱那古老陈旧的黄昏之曲。说不清多少世纪以来,只要是在这个季节,每当日落时分,在这同样的时刻,这种黄昏之曲无疑一直可以在这个小山丘上听到,而且抑扬顿挫、啁啾婉转都是一模一样。可是等他们走得靠近村庄了,各式各样来自远处的聒噪絮语就传到了他们耳边。这些声音是从前面哪个高处传出来的,不过那地方有树叶遮挡着,眼下还看不见。等到刚刚能看见韦敦-普瑞厄兹村边房屋轮廓的时候,这一家人就遇上了一个刨萝卜的,他肩上扛着锄头,锄把上吊着饭口袋。那个看歌篇的人马上抬头一看。
“这儿有什么生意可做吗?”他晃了晃那张歌篇,指向他前面的村子,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以为这个干苦力活儿的没听懂他的话,于是又追问了一句:“捆干草行的?”
刨萝卜的早就开始摇起头来了。“哎哟,老天保佑他会有这么一股聪明劲儿,想得出要在这种季节,到普瑞厄兹来找这种活儿?”
“那么,有什么房子出租吗?一所小房子,刚刚盖好的新房子,或者跟这差不离儿的。”那个人又问。
那个态度悲观的人还是保持否定的意见。“拆房子在韦敦倒是更常见,去年就扒光了五所房子,今年三所;老乡没地方去啦——没啦,连个草棚子都没有啦;韦敦就是这么个样儿。”
捆草工(他明明就是个捆草工)大模大样地点了点头,望着那座村子接着说:“不过,这儿正赶上有点儿什么事,是不是?”
“对啦!今儿是大集的日子。可你现在听到闹闹嚷嚷的这一套,不过是在骗毛孩子和大傻瓜的钱罢了,真正的买卖早收了。咱整天都在这乱哄哄的声音里干活儿,可咱就压根儿没上那儿去,咱没去,那不干咱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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