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印记》:
村人换走了豆腐,奶奶留下豆渣。她把这些豆渣掺水煮开了,点了酸浆水,在锅里结成块,再把豆渣捞起压干,和酸菜炒在一起,就成了全家人的主食。
我小的时候,父亲在太原西山煤矿当矿工,离家很远,母亲就带着我们兄妹和爷爷奶奶一起吃饭。母亲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晚上还要扛着铁锹随大队去深翻土地,参加所谓的“夜战”。在那些潦倒的日子里,我无数次看到奶奶一人夜里在煤油灯下一圈一圈地推着磨子磨豆腐,累了,就撩起衣襟擦擦汗,困了,就抬起手揉揉眼睛,歇一口气继续干,奶奶黑皱的脸颊、结实的胳膊、刚毅的神情,让我看到了她不向生活低头的坚韧劲头。
尽管奶奶总是忙碌,可她从来不说累,也从来不说苦。她隔几天就会用黄豆磨一小锅豆腐,豆腐又换回黄豆,黄豆再做成豆腐换出去。奶奶这样反反复复倒腾出了很多豆渣,成了我们家度灾时的宝贵食物。单调的豆渣,在奶奶手里常变化出花样:将豆渣和玉米面和在一起,做出窝窝头;将豆渣和土豆丝拌在一起,做成丸子;将豆渣和高粱面、葱花搅在一起,放在锅里煎出松软的饼子……那些日子奶奶脸上常常布满笑容。
即使贫困,人和人过日子的方式还是不一样。村里每年吃豆腐最多的那些人家,政府拨来救济粮、救济款,他们争得最厉害,得到的最多,可日子过得仍然最困难。
在那些最困难的年月,吃顿好饭是家乡人最高级的享受。村里的人有时走亲戚步行二三十里路,在亲戚家吃一顿白面,能高兴好几天。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家境比较好,一年过六月六,他家割了几斤猪肉,吃猪肉捞饭。放学后,他顶着太阳一路小跑往家里奔,到了家门口,由于太兴奋,蹦跳着进门,结果一头撞在门框上,脑门子上鲜血直流,缝了好几针。第二天上学时,这位同学头上虽包着厚厚的白纱布,脸上展露的却是吃过肉的满足笑容。
后来有些年景好了,我们村家家户户分到的黄豆多,人均有三十来斤。奶奶做豆腐的豆渣也多起来,人吃不完,她还用豆渣养了一头小猪。做豆腐外加挖野菜、打猪草,奶奶更忙了。奶奶的小脚走路慢,人又老了,夏天,日头把乡间土路烤得白晃晃的,她提起野菜篮子,一有空就顶着日头去挖野菜了。秋去冬来,奶奶养的猪长到七八十斤,那年冬天杀了猪,生活一下子变得丰盛了!家里能吃上猪油炒豆渣、猪腥炒面疙瘩,别提多香了,那是让村人羡慕的农家盛宴,比现在吃山珍海味还要让人兴奋!
奶奶活到九十三岁,患了一场重感冒,三天后驾鹤西去。安葬奶奶时我不在,后来我回去听村人说,那年,村周围好久没下雨,安葬完奶奶那一天,竟下了一场小雨。村人引用老话说:“雨淋棺,主贫寒;雨淋墓,子孙富。你家后辈人日子要好过咧!”之后,家人的日子果真一年比一年好起来,当然我知道,这是因为改革开放了。
直到今天,想到奶奶,我就想流泪。我常常冒出遗憾的念头,要是奶奶能活到现在,看看我们吃的、喝的、用的这么丰富,看到子孙后代日子过得这么丰裕,家里的饼干、糖果、零食放很久都无人稀罕,看到子孙后代们享受的生活,她一定会高兴得几天几夜睡不着。
虽然午夜梦回,我再也找不到奶奶的身影,可是我多么希望人生能有时空穿越,让奶奶哪怕在今天生活上几天甚至几个星期,敞开吃几天鸡蛋白面、鸡鸭鱼鹅,敞开吃几天水果点心。在奶奶生活的那个年代,无人敢相信农家能天天吃大米白面,更不敢相信鸡鸭鱼鹅、猪牛羊肉能常上普通人家饭桌,如同不相信老母鸡能飞到天上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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