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剧院那庄严的帷幕已经落下,有两个美国人随着人流,趁着幕结束的间隙离开闷热的剧院到外面透了透气。但他们回来得很早,剧院里还没几个人,于是他俩就环视着剧院消磨时间。剧院不久前刚刚把陈年蛛网都清扫了,而且还装饰了一些经典戏剧的壁画。时处九月,法兰西剧院的观众寥寥无几,再加上今天上演的是奥日埃 的《女冒险家》,这出戏没什么新意,观众更是屈指可数。许多包厢都空着,有人的包厢坐的也净像些土气不堪或颠沛流离之辈。包厢离舞台很远,这两位看客就委身于舞台前,但哪怕离得再远,鲁珀特•沃特维尔也能看出些蛛丝马迹。他喜欢观察细微之处,而且来到剧院,他就喜欢摆弄他那个小巧玲珑的高倍望远镜东瞅瞅西看看。他知道这么做非君子所为,用这么个东西无礼地偷瞄一位女士和用双管手枪瞄准她们一样,都为人所不齿。但他总是好奇心旺盛,他也确信此时此刻,看这么一出陈年老戏,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认出他。于是,他就背对舞台站起来,手持望远镜,对着各个包厢巡视打量起来,他跟前另外的几个人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但他们更加泰然。
“一个俏佳人都没有啊。”他打量一番后跟他的朋友利特尔莫尔说道,但利特尔莫尔一声也没吭,他正坐在自己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盯着舞台上的新幕布。他绝少纵情于这种视觉探究,因为他已经在巴黎待得够久了,早已见多不怪了,所以不太在意这些东西。他觉得法国首都平淡无奇,早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令他惊叹不已的地方了。但沃特维尔还经常瞠目结舌,时不时会突然惊呼起来。“天啊!”他大叫道,“快看,快看啊。终于发现了一个,”他顿了一下,仔细打量着说, “算是有点姿色的!”
“有点什么姿色?”利特尔莫尔漫不经心地问道。
“很特别,很难形容。”利特尔莫尔根本就没在听沃特维尔说什么,但他知道后者在跟他说话,“我说,我真心希望你能帮我个忙啊。”沃特维尔继续说道。
“来陪你看戏就已经够意思了,”利特尔莫尔说,“这里热得要命,而且戏演得索然无味,跟女佣烧的饭没什么两样,演员也都是些二流货色。”
“又不是让你帮什么大忙,你就看一眼告诉我她是不是个正经女人就行了。”沃特维尔回答道,丝毫不关心他朋友语气里透出的冷嘲热讽。
利特尔莫尔头也不回地哼了一声,说道:“你总是想知道她们是不是正经女人,这到底有什么用?”
“我之前就看走过眼——现在可是没有半点信心啊。”可怜的沃特维尔说道。对他来说,欧洲文明还挺新鲜,但在过去的半年里他的确也碰到了一些未知的问题。他只要碰上个美女,就必定如埃米尔•奥日埃剧作的女主角一样水性杨花,只要有个看上眼的,就极有可能是某位伯爵夫人。伯爵夫人都浅薄易见,其他的也都孤僻高傲。而利特尔莫尔却能一眼识人,而且从来不会看走眼。
“就看她们两眼,大概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沃特维尔率性地说道,以此回应他同伴颇为愤世嫉俗的回答。
“不管正经不正经,反正你都会盯着看个没完,”利特尔莫尔还是一动不动地继续说道,“我要是真告诉你她们水性杨花,你更会看得目不转睛。”
“你要是觉得这位女士也不值得一看,那我就再也不看了。我说的是从过道数第三个包厢的那位,一袭白衣,手持红花。”沃特维尔边说边缓缓起身,站到利特尔莫尔身旁。“那个小伙子正在往前靠,就是因为他我才拿捏不准。给你,用望远镜看一眼吧?”
利特尔莫尔心不在焉地打量了一下那个小伙子,接着说道:“不用了,我眼神还可以。那个年轻人很不错。”
“的确如此,但他比她年轻好几岁呢。等她转过头来,你一看就知道了。”
很快她就转过头来朝着他们,显然她之前一直在和包厢门口的引座员聊着什么。她皮肤白皙,楚楚动人,喜笑颜开,眉梢上圈圈黑发十分秀气,耳坠上的大钻石也熠熠生辉,整个法兰西剧院的人都能看见。利特尔莫尔看了她一眼,然后突然大喊道:“把望远镜给我!”
当他拿着那个小望远镜张望时,沃特维尔问道:“你认识她吗?”
利特尔莫尔未置可否,他只是静静地看了看,然后把望远镜还给了沃特维尔。“不认识,她可不是什么正经女人。”说完他就一屁股又坐下了。因为沃特维尔还站在那儿,所以他又说道:“坐下吧,我觉得她看见我了。”
“难道你不想让她看见你?”沃特维尔坐下的时候询问道。
利特尔莫尔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是不想坏了她看戏的兴致。”这时,幕间休息已经结束,舞台上的大幕再次升起。
沃特维尔一直希望他们两个一起看场戏,但是利特尔莫尔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觉得与其良宵美景去看戏,还不如闲坐在位置极佳的格兰德咖啡厅门口抽根烟。鲁珀特•沃特维尔也觉得第二幕戏太过沉重,还不如幕,他心里便开始琢磨他朋友是否愿意待到戏演完;当然他这个想法也是一闪而过,考虑到利特尔莫尔事事无为的个性,他既然已经来了,也就不会轻易离开。沃特维尔又心想对于包厢里的那位女士,他朋友又了解些什么呢。他瞄了利特尔莫尔一两眼,发现他心思也不在戏里,在想别的事,在想那个女人。当大幕再次落下,他还是坐在自己位子上,和之前幕间休息结束后情形一样,别人都侧着身子从他跟前蹭着他伸出的长腿挪过去。四下无人后,利特尔莫尔说:“我感觉我还想再看她一眼。”说话的语气就跟沃特维尔对那个她了如指掌一般。沃特维尔知道自己无意再盯着那个女人看,但是很显然有很多事他并不知情,他觉得谨慎一点并无坏处。于是,他便暂且没问什么,只是说道:“好呀,望远镜给你看吧。”
本性温厚的利特尔莫尔同情地瞥了他一眼。“我说的不是用那个烦人的玩意儿盯着她看,我是说就像以前那样,真真切切地看着她。”
“你过去怎么看她的?”沃特维尔直截了当地问道,刚才的谨慎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在圣巴勃罗 ,广场后面。”
听到这句话后,沃特维尔一脸茫然地盯着利特尔莫尔,后者便继续说道:“走,到外面透透气,我和你多聊几句。”
他们走过低矮狭窄的门(这门和大剧院的身份一点儿都不配,像给兔子窝准备的),从正厅前座来到门厅。利特尔莫尔走在前面,他“胸无城府”的朋友紧随其后,正因如此,利特尔莫尔朝让二人都颇有兴趣的那个包厢的抬头一瞥也被沃特维尔看在眼里。而那个女人离开的背影也非常值得玩味:显然,她正要跟着朋友离开包厢,但却没穿斗篷,所以他们还没打算离开剧院。利特尔莫尔想呼吸点儿新鲜空气,但没到街上去。当来到通往大厅的清冷楼梯上时,他便一只手挽着沃特维尔,默默地开始往上走。他不喜欢运动,但沃特维尔觉得至少他现在已经动起来了——他想去找那位被他简单地以“她”相称的女士。年轻的沃特维尔什么都没问,跟着他一起闲逛着走进门厅。乌东 有名的雕塑作品《伏尔泰》就矗立其中,参观者们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它,倒映在镜中栩栩如生的伏尔泰让他们相形见绌。沃特维尔知道伏尔泰才华横溢,他读过他的《老实人》一书,这尊雕塑他之前已经欣赏过几次。门厅里地板锃亮,并不拥挤,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还有一些人站在阳台上,而他们脚下便是巴黎皇家宫殿 的广场。窗子敞开着,巴黎绚烂的灯光把这个枯燥的夏夜点缀得熠熠生辉。街上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低语声,不疾不徐的马蹄声和四轮马车蜿蜒驶过坚硬柏油路的隆隆声也飘入大厅。有一男一女正背对着沃特维尔和利特尔莫尔站在伏尔泰雕像前,那位女士一袭白衣,就连帽子也是白色的。利特尔莫尔和那里的许多人一样,觉得这个场景显然极具巴黎特色,但此时此刻,他却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在这里见到她我觉得有点滑稽!上次碰到她还是在新墨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