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娶的这位伊丽莎白的确是个铁石心肠、顽固不化的女人,但许多年前,她似乎还不是这样,那时主打动了他的心,让他去帮扶她和她那个私生子,现在那个孩子已经跟他姓了。孩子像极了她,沉默寡言,谨小慎微,又心怀着可怜的自尊心——终有一天,他们会被驱逐到黑暗的世界里去。他曾经问伊丽莎白,她是否真正忏悔了自己的罪。那时他们已经结婚一段时间了,罗伊还是个婴儿,她正怀着莎拉。
她看着他说,“你以前问过我,我也告诉过你,我忏悔过了。”
但他不相信她,继续问:“你的意思是你就不再忏悔了吗?如果你回到过去,回到你当时的地方,你还会那样做吗?”
她低垂双目,不耐烦地再次注视他的眼睛:“嗯,如果我还在那里,加布里埃尔,我就还是会那副样子!……”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谁也没再说话,她在等待。随后他很勉强地问:“那么……你还是会把他生下来?”
她坚定地回答:“你不会是想让我说,对不起,我不应该生下约翰尼吧?”他没有回答。“你听着,加布里埃尔,我不允许你逼我感到抱歉。你不行,这个世界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行。我们现在有两个孩子,加布里埃尔,而且很快就要有第三个,我不会区别对待他们,你也别想这么做。”
可他们怎么会没有区别呢?一个是某个懦弱、自大的女人和某些不知好歹的家伙生的儿子;另一个是上帝许给他的儿子,他将光荣地传宗接代,一直劳作,直到基督再临,带来天国。因为上帝多年以前就曾许诺他,他也一直为此活着——他放弃了整个世界和现世的欢愉,放弃了自己生活中的乐趣,他熬过了那些艰难年月,就是为了亲眼见到主兑现他的诺言。他已经害死了埃丝特,罗亚尔也死了,而黛博拉死时,连一个孩子也没有——但他始终守着这个诺言,他在上帝面前真诚地悔过,焦急地等待它的实现。这一天指日可待了。他只需要保持耐心,在主面前等着。
他的思绪在伊丽莎白身上痛苦地徘徊,又再次回想起埃丝特——他第一个儿子罗亚尔的母亲。他仿佛看见了她,一个瘦小、活泼、长着一双黑眼睛的女孩,时至今日,他心里那些欢愉和欲望的幽灵,即便还是黯然无声、惊恐未定,仍会为她蠢蠢欲动,她的脸颊、举止和头发都有点像印第安人,她看他的目光中夹杂着嘲弄、爱慕、欲望、急切和轻蔑,穿着一身火红的衣服——她其实很少穿这样的衣服,但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是这身装扮。在他的脑海里,她总是和火焰、秋日的红叶、傍晚从远山落下的烈日、还有地狱里的永恒之火联系在一起。
他和黛博拉结婚不久,她就进了城,在他做工的那个白人家里做帮佣。因此他总能见到她。每当她干完活,年轻的男人们总在后门等她,加布里埃尔常见她挽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胳膊,在黄昏里走向远处,他们的说笑声飘回来,仿佛在嘲笑他的境遇。他知道她和她母亲、还有继父住在一起,他们全是罪人,沉迷于酒精、赌博、拉格泰姆和布鲁斯音乐,除了圣诞节和复活节,从不在教堂露面。
他开始可怜她,一天晚上,他正准备去布道,便邀请她上教堂。他当时就意识到,这次邀请是她第一次真正注视他,在后来很多个日夜里,他都忘不了这一眼。
“你今晚真的要去布道吗?像你这样一个美男子?”
“多亏主的帮助。”他说,语气极其严肃,几乎带着敌意。与此同时,只要一碰到她的目光,听见她的声音,有些他以为已经被永久扑灭了的情感,又活跃起来。
“好吧,我非常乐意,”过了一会儿,她说,似乎对自己刚才一时冲动叫他“美”男子有点后悔。
“你今晚有空来吗?”他忍不住又问。
她咧嘴一笑,她把这句话当成了隐晦的恭维,感到很高兴。“嗯,我也不知道,牧师。不过我会尽量来。”
那天下班后,她又被另一个男孩搂着离开了。他不相信她会来教堂。奇怪的是,这竟让他有些沮丧,以致晚饭时几乎没和黛博拉说话,他们一起走去教堂,一路上他一声不响。黛博拉用眼角瞥他,这似乎成了她某种沉默而又令人恼火的习惯。她用这种方式来表示自己尊重他的使命,万一他以此来责备她,她就会说,她不想在上帝令他沉思时打搅他。今晚他要布道,主对他的开示毫无疑问就会更多,因此,作为牧师的妻子,也可以说作为神圣教堂的守护人,她理应保持沉默。然而他其实很想和她讲话。他很想问问她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一边听她的声音,一边端详着她的脸庞,听她讲自己这一天过得怎么样,讲她的期待、疑惑、生活和爱。可他和黛博拉从不聊天。他在脑海里听见的声音,他满怀爱意和关切凝视的那张脸,不属于黛博拉,而是埃丝特。他再次感到自己心中那股奇怪的寒意,它同时意味着灾难和欢愉,继而他希望她不会来,希望她遇到什么意外,让他再也见不到她。
结果她还是来了,尽管姗姗来迟,就在牧师正要把那场的布道者介绍给信众的时候。她不是独自来的,还带了她母亲一起——加布里埃尔想不出这预示着什么,也想不到那晚她是怎样摆脱那个年轻男子的。但她做到了,她在这里。那一刻,她更愿意听他传递福音,而不是和其他人缠绵于肉体之乐。她在这里,他的心都雀跃起来,当她出现在门口,目光低垂,微微笑着,径直走向后排的一个座位,他心中奔涌着的某些情感迸发了出来。她根本没看他,但他马上意识到,她已经看见了自己。他马上开始想象,因为他即将进行的布道,她会跪在祭坛前面,然后她母亲和她那位喜欢赌博、说话大声的继父也会跟着跪下,他们都被埃丝特带到了侍奉主的队伍里。他们走进来的时候,人们都转过头来看,一阵难以听清的低语横扫教堂,混杂着惊讶和激动。罪人们来了,来听上帝的教诲了。
的确,从他们的穿着就能看出,他们过着充满罪恶的生活——埃丝特戴了一顶缀有很多丝带的蓝帽子,穿着一件繁复的酒红色裙子,而她母亲身材很壮,肤色比埃丝特更深,戴着一对硕大的金色耳环,匆忙地梳了一个不太体面的发型,和他在妓院里认识的那些女人一样。他们坐在后排,紧张不安的样子仿佛一对堕落的姐妹,也像在活生生地挑衅信徒们单调的虔诚。黛博拉转过头去看他们,那一刻,加布里埃尔仿佛是人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妻子的皮肤有多黑,身材有多干瘪,毫无魅力可言。黛博拉注视着他,沉默的神情里带着戒备,他感到自己捧着《圣经》的手开始出汗、发抖,他想起他们在婚床上无趣的呻吟,他恨她。
接着牧师站了起来。在他讲话时,加布里埃尔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即将说出口的那些话都不见了,上帝的神力也离他而去。等牧师说完,加布里埃尔在一片沉默中睁开双眼,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于是他站起来,面朝信众。
“亲爱的主的信徒们,”他开始讲——而她的眼神,她异样而嘲讽的目光还停在他身上——“让我们低头祷告。”说完,他就闭上眼,低下了头。
后来他回想这场布道,就如同回忆起一场风暴。从他抬起头、再次望向信众们的脸那一刻开始,他便滔滔不绝,浑身充满圣灵之力。是的,上帝的神力那天晚上在他身上再次显现,无论是在野营布道会上,还是在小屋里,人们都铭记着他做的那场布道,为后来整整一代来访的传道者树立了一个标准。多年之后,当埃丝特、罗亚尔和黛博拉都离开人世,加布里埃尔也将离开南方之时,人们依然记得这场布道,以及那个瘦削的、神灵附体的年轻的布道人。
第一章 01
第七日
第二章 089
信徒的祈祷
弗洛伦斯的祈祷091
加布里埃尔的祈祷135
伊丽莎白的祈祷238
第三章 303
打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