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溪烟
神仙居里有一座西罨寺——罨字难写,也难读。“罨”读作“烟”。最初听说这个名字,我误以为“溪烟寺”。一溪烟云,乃是山水好处。九溪烟树,更是层层叠叠。北宋有个诗人写过一首诗,其中有句“多谢溪烟知我意,预先替作碧纱笼”,让人印象深刻。有一段时间,我常于手边闲翻一册宋诗,只因喜欢宋诗里的乡村日常生活状态。从前的人——且笼统地称作“古人”吧,信帖是手写的,风是扇子摇来的,出行方式是步行或骑驴,去见个朋友则要十天半个月。没有工业化的时代,一切都很低碳、低效,因此是不是也可以说,效率,是对生活本身的损耗——不过,当然大家都不会同意这种说法。
陆游也有一首诗,于嘉定元年(1208)六月写在行旅途中乡野小店的墙壁上。其中有这么几句:
裹茶来就店家煎,手解驴鞍古柳边。
寺阁重重出山崦,渔舟两两破溪烟。
诗意如画,后两句取典用作“溪烟寺”,岂非大好?
西罨寺现在没有了,只留下一处遗迹。神仙居在未整体开发之前,也叫“西罨寺景区”。《康熙仙居县志》记载,西罨寺就在十七都境内,由北宋的雪崖禅师创建。明代,左都御史吴时来少年时曾在寺内读书,直至清代,寺内还藏有吴时来的像。
这座西罨寺数度圮毁,清代有僧人重修,后又毁,在20世纪景区开发前,寺庙早已芜没,只留下一个地名。也有文人留心去查这座寺庙的历史,发现资料极少。这座寺庙乃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创寺的雪崖禅师对该寺也没有太多的记录。
夏日,我与顾一生前往神仙居拜访攀岩高手“33流云”,这是一位“户外大侠”,经年累月在岩壁悬崖之上攀缘,也玩瀑布速降,丛林穿越,穿越人生中的恐怖地带。
从悬崖下返回,路过西罨寺遗迹,我驻足好一会儿。神仙居这个地方,巨峰耸立,壁立千仞,天地力量呈现出令人惊叹的造物神奇。想当年雪崖禅师隐居于此,在一座小小的寺庙里修行,领受天地和内心的启发,当有许多的收获。这片地方,晨昏之间风云流转,日出月落各有不同,即便是一天之内,也是变幻莫测。而四时天气,雨有雨的神奇,晴有晴的明朗,雾有雾的迷离,雪有雪的隽永,日头在山间移动,溪流在巨石间潺谖,云烟在丛林中生成,缓缓凝聚,又缓缓飘散,来无影,去无踪。
从西罨寺出来,我见崖下山坡遍地盛开着一种粉红色花朵。这花朵我熟悉,小时在山林中常见,我们唤之“野苹果”,学名叫“地菍”,是桃金娘目野牡丹科植物。到了秋天,地菍结出一地紫色的小果实,酸酸甜甜,滋味甚佳。许多年没有吃过了。我拍了好些照片,与顾一生相约待到果实成熟,一定来吃。
“多谢溪烟知我意”,写这句诗的北宋诗人叫魏野。一千多年前的夏天,没有电扇,没有空调,人们自有一些消暑的办法。魏野还有一首诗:
寻常苦出门,况复在炎蒸。
短褐披犹懒,长裾曳岂能。
松风轻赐扇,石井胜颁冰。
只此贫无事,常愁不易胜。
我在寻访西罨寺的时候,也正是暑热之时,想象一个赤膊袒腹的宋人,坐在松林下、石井边,悠然自得的样子,不觉也有一阵凉意沁人。
草堂指南
多谢西罨知我意。现在很多人到神仙居去,不曾在西罨寺前驻足,自然也就不知道西罨的来历了。从西罨寺再往山上走,从攀岩处的山脚再向上爬约二十分钟直到半山腰,有一处别致的居所,叫作“韦羌草堂”。韦羌草堂旁有一面湖水,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山腰上,居然还有这样灵动的水,水中倒映着青山与草木,山风拂来,山影居然也开始摇动。黑瓦白墙的建筑,悄然隐于山间,一切都是静静的,仿佛在无声注解一首小令: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在盛夏酷暑之时,躲进韦羌草堂,真是太幸福不过了。翻开明代高濂的《四时幽赏录》,可以知道那时文人是如何消暑的——我套用一下,这座大山就是一处消暑胜地:
草堂谈月;松风煎茶;草堂夜宿;飞天瀑观流虹;山晚听轻雷断雨;林间听蛤蟆夜莺;观山中风雨欲来;鸡冠岩下坐月鸣琴;步山径野花幽乌;南天顶晚霞流云;西罨幽谷攀岩发汗自然凉……
总之,这也都是一些低碳的自然主义的生活美学。今人非不知,乃不能也。
P2-7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