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侬我侬的二人世界到拉拉杂杂一大家子,从往来贩运的一条小船到远及海外的连锁公司;“富一代”的“发家简史”,良善人家的真假虚实,改革开放的时代缩影。王安忆往深处看,从浅处写,要言不烦,讲一个好故事。
私下里,修国妹问了孩子出生日期,才知道,其实还在月子里。于是调羹做汤,从头补起,小妹的脸圆润起来。
有一回,见她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树荫盖了一身,怀里裹着个东西,一拱一拱的,原来是小家伙在吸奶头。小妹早已经没奶水了,母女俩在过嘴瘾呢!修国妹悄悄退回屋子,没有揭穿,却生出欣慰,小嘴叼上奶头,就再甩不脱了。这是没人的时候,当了人面,走路都要绕道,十分嫌弃的样子。
然而,做了母亲总是有改变,瞒过别人,瞒不过修国妹。小妹的目光柔和了,不像过去,刀子一般。更重要的,母爱使她快乐起来,跟着随身听唱歌,神情怡然。她唱的多是粤语和英语,略微透露一点过往经历的信息。
姐妹单独相向,会讨论孩子的未来,说未来太远大,只是眼下的一日一日,许多问题接踵而至。比如,开口说话怎么叫人?讨论的结果是,叫修国妹“妈妈”,小妹是“小姨”,舟生园生即“哥哥”和“姐姐”,张建设呢,就是“爸爸”。
说到此,小妹严正了脸色,看着姐姐,问出一句话:姐夫知道?
修国妹反问:你说呢?
小妹被问倒了,别过脸去。修国妹想,到底有她难堪的一节。张建设在小妹,至少是一半的父亲,真正的父亲她可是不忌惮的,任着性子坑蒙拐骗。
既然话说到这里,修国妹就建议,等张建设在家,一并谈谈小妹的前途。她说:晓得你在社会上有自己的人脉,但比不上自己家的人,路是窄些,心是诚的!很少有的,小妹没有回嘴。
这天晚上,将闲人驱出去,三人坐齐了。小妹佯装不在意,其实是有些局促,到家后头一回与姐夫面对面。
修国妹和张建设相视一眼,想的是同一件事——终于把这人拿下了。停了停,张建设哈哈笑起来。修国妹问笑什么呢,张建设说,许多年前,他和小弟小妹三人在蚌埠,正要进酒店,迎头撞上一伙老外,只听对方口口声声的“索来索来”——小妹你还记得?小妹点头,脸色却很茫然,不知道如何说起这事。
张建设接着往下说:以为骂我们挡路,其实呢,是“对不住”的意思!
修国妹倒第一次听说,笑道:要反过来,骂你们当客气话,才尴尬!
可不是!张建设对了小:所以,读书少就吃亏,我顶羡慕你们这些受教育的人,我和你姐姐没碰上好时候,只能拼力气!
小妹说:姐夫你可不是靠力气拼的,你有好头脑。
张建设认真道: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呢,现在有你姐姐,你哥哥,加上你,就满三个了。
修国妹伸手搡小妹一把:听出来吗?有戏!
小妹梗起脖子:还没说完呢,到底谁帮谁!
张建设说:你帮我!
小妹回过去:姐夫就是好汉啰!
修国妹在她头顶掴一掌。张建设宣布:面试通过,聘任法务部主任。
小妹住嘴了,有些惊呆,事情这么简单。
张建设又说:照理和你哥哥平级,但他多做了两年,待遇高你一成,以后看业绩再调。
这两人没回过神来,那边一拍案:散会!
修国妹暗自吐一口气,小妹是个没定性的人,难保她从此安分,但眼下总归有了着落,过一日算一日。好在她有软肋,就是核桃。天下儿女都是父母的软肋,但谁知道小妹是不是天下的人呢?权且当她是吧,就不怕降伏不了。稍稍定心,却又隐隐有另一种不安,现在,他们全家都拴在一条船上了!可是,这不就是家族企业吗?她对自己说,多少释然了。
小妹上班头一桩事是学开车。修国妹送她去报名、注册、缴费、认师——自己考驾照时候的同一位。原来国企的货卡司机,关停并转后开了一爿驾校。看小妹跟了师傅去,那背影是驯服的,驯服得叫人起疑。
修国妹骂自己神经过敏,转身坐回车里。返程路上,从三河口作业区绕一下,远远的,只看见一片扬尘,遮暗了日头。与河滩地平行一二里路,才渐渐走出去,回到清朗的天地间。
张建设的事业真的做大了,大到她都不敢看,远超出她的眼界。张建设和她说起生意上的事情,已经听不懂了。但是,放眼望去,哪里不是日新月异?昨天这样,明天就是那样,他们还不算什么,一路下去,皖南、苏北、苏南、浙北、浙西、浦东,可说越演越烈。她都想不起原先的地貌和作物,以及天际线。连同她自己,想起来也是惘然。
顺遂的日子总是过得快,核桃一天一天长大,顶着一头羊毛似的卷发。修国妹极力梳平,紧紧扎两个小辫,沿额角别上一溜发卡。看着她浅褐色的瞳仁,想:这到底是谁啊!孩子笑得咯咯响,打个鱼挺,险些蹿出去。修国妹感觉到她的力气,暗自说了声:野种!被自己吓住了。
园生的同学来玩,自从有了核桃,那些小女生来得勤多了,争相抱她,十分抢手。小孩子都是人来疯,核桃又格外爱热闹,动静特别大。小姑娘喊她“洋娃娃”,让修国妹听见,心又是别的一跳,仿佛道破玄机。她对园生说,以后少让同学来,园生问为什么。
园生近视镜片后面的小细眼,开阔的眉间,鼻翼两侧,哪里都显出宽扁,核桃则是凸凹有致。修国妹认识到不同人种的差异,基本可分作两类,一种平面,一种立体。这是外部,内部呢,就体现在性格上了。落实到园生与核桃,前者和缓,甚至有些怠惰,核桃则是躁急,随着年龄增长,这样的异禀将越发显现。
虽然说核桃是“拾”来,为什么别人家拾不来,偏偏是她们家?这么想,就钻牛角尖了,但修国妹已经刹不住车,她紧张兮兮,疑窦丛生。先怕帮厨的女人泄露出去什么——她可是亲眼看见小妹带核桃回来的,第二天找个由头打发了。然后轮到袁燕。燕子这一向回来得不怎么规律,有时候两三礼拜看不见,近几日却天天来,替舟生申请美国大学,帮忙填各种表格。
舟生挺喜欢这位舅妈,“舅妈”两个字又让修国妹想到,燕子和小弟的婚宴拖延下来,始终没办。这念头闪一下即过去,因有更迫切的事端。核桃的来历连小弟都蒙在鼓里,燕子也从不问,就是这一点让人不安!分明有所察觉,为避免难堪,索性沉默。有谁聪明得过她!
修国妹看着吊灯底下的两个人,埋头在一桌面的表格上,偶尔吐几个外国字。燕子忽抬起头,转向修国妹:姐姐你和我说话吗?
意识到自己出了声,且不知道说的什么,窘极了。遮掩着,起身端茶送到桌上。不料舟生叫起来:拿走拿走,水洒下来了!
燕子斥责舟生:怎么和妈妈说话的!修国妹端回茶杯,生出些妒意,好像儿子归了人家。
有了这成见,燕子的嫌疑就更重了。事实上,燕子不知道是假,不在乎是真。在她这代人,又是出过国,并不以为单亲妈妈稀罕,只是看见全家口风闭得铁紧,才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