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大抱负
李向民走出呼头火车站正好是早晨八点。他背着从K大学带回来的行李,中午才走到黄河大桥,累得两条腿不住地颤抖,一屁股坐在护栏边的桥面上。他记得很清楚,三年前大哥李向生送自己上学时,也是在桥上分的手。自己背着同样的铺盖卷只用了一个小时,就赶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现在他不仅汗流浃背,浑身没有一点劲儿,连气都有点喘不上来,好像刚刚在K大学的操场上打完一场激烈的篮球比赛。他的个头一米八五,虽然偏瘦,但从小在地里跟着大哥干活儿,诸如送粪、耕地、浇水、锄草、割麦、打场等,早已锤炼成了钢筋铁骨。村里大他好几岁的壮汉都不敢和他摔跤。凭借身高和蛮力,他成为采矿系篮球队的主力,尽管球技一般,却像一头没有驯服过的野牛一样左冲右突,在女生屈指可数的K大学,常赢得异性的青睐。
过了好一会儿,他挣扎着站起来,刚要迈步,突然头昏目眩,才感觉到浑身发热,赶忙伸手抓住护桥栏杆。他不相信自己病了。从小到大,他还没有感冒过。就是瘦了点,那是吃不饱的缘故。上高中的三年,每顿饭一个四两面的玉米窝窝和一份烩菜,不到五分钟就吃光了。那烩菜跟菜汤差不多,厨师在大铁锅里加了很多水,他把嘴放在饭盒边上用力一吸溜就进肚了。有一次同学们排着长队打饭,锅里竟然舀出来一只老鼠,引发了全体学生的抗议。此刻望着混浊的河面,他心里比咆哮的河水更澎湃,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慢慢滚出,顺着鼻翼滑下,无声地滴落在紧紧抓着栏杆的手背上。直到现在,面对河南岸那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就要踏过大桥顺着护河堤走进去,他才恍若梦醒,意识到退学是天大的错误。因为那个一贫如洗的家是大哥的。自从老父亲冥顽不化抗拒“专政”,爬上村东头三棵柳树中那棵最高的,用裤带吊死后,改造的矛头直指母亲。老人家的脖子上用细麻绳挂着一双只在出嫁时穿过三天的绣花鞋,被游街批斗,已经疯了十一年。家早已不复存在,大哥娶妻另过,自己只是寄人篱下。可怜的老母亲住的西厢房,其实是一间大粮仓改造的,在东墙开了一个门洞,连窗户也没有。
这样的家庭状况,自己竟然退了学!当初发奋读书跳出了穷山沟,今天又回来了!他真想一跃而下,背着身上这卷伴他度过六年的行囊,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可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沉在水底啊,那样就连一个墓穴都留不下,只是让后沟村人在昏暗的油灯下骂上几晚,而后再没有人提起。尤其是何家和马家,嫉妒李家出了一个大学生,在村里一度垂头丧气,现在正好幸灾乐祸,可以添油加醋地宣扬李二狗的二儿子,他一定是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错才被学校开除的。
但一切都已晚了,K大学不是旅店,退了学还能再回去。何况系书记苦口婆心地劝过,上个重点大学不容易,不要草率行事,自己却像着了魔似的,没有回头。难道仅仅因为学采矿专业,好不容易从山沟沟跳出来,毕业后再回到大山里,而且是钻进百米深的井下,觉得没有出息、对不起祖宗?自己爱好文学,大二时发表过短篇小说,就算能证明有文学天赋,那也不能因此而放弃明年到手的大学文凭。难道现在回家,明年重新高考?可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拿什么来支撑自己胡闹,又怎么面对没明没夜到处承揽木工活儿、供养你上学的大哥?好在老母亲有点疯了,见到儿子回来,潜意识里有种团聚的喜悦,会呆呆地朝自己傻笑。
也许回家能考验周盈盈的爱。她曾在信中表白:“我爱你,比爱父母亲都爱。如果你不变心,我们两颗温暖的心,永远不会变冷。”现在退学了,重新变回原来的身份,正好看一看她的爱到底有多真,会不会像化肥厂的冷却塔,将那颗温暖的心迅速冷凝。
李向民喉咙里咕噜一声,痛苦地支撑住摇晃的身子,抬起手抹了一下眼窝里转动的泪水,紧咬着下唇艰难地走过大桥。他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好像有千斤巨石从头顶压下来。这样的忍受已经有五年了,是从高二上学期开始的。当然不敢让同学们知道,怕走漏风声高考体检过不了关。再说,讲给同学听只能引起误会:“你头疼都比我们学习好,是全校的尖子生,要是不疼那还了得。这不是故意标榜自己聪明吗?”也没向大哥提起,怕他担心甚至失望。大哥没明没夜地干木工活儿挣钱,一心培养自己念书,就是指望自己将来有出息,为老李家争光。可现在,背着行囊走回后沟村,天啊,他怎么有脸见老母亲和大哥,还有像疼爱儿子那样对自己的大嫂,见了面该怎么开口说话?自己是犯了哪门子浑?! 他踉踉跄跄地走下护河堤,眼看就要进村了,却鬼使神差地拐向旁边一间破败的观音庙,一把推开门,跌坐在泥塑菩萨下。
这座看似不起眼的破庙,已有上百年的历史,“文革”前很有些灵验。李向民两岁时患了一种怪病,一哭就浑身抽搐昏死过去。父亲没钱给他治病,跑进庙里磕头许愿,当着菩萨的金身把他的名字改为“李观音保”,祈求神灵的保佑。说来也奇怪,自从改换名字后,既便是他哭得满炕打滚儿,也再没有昏死过。后来何、马两家乘着那场史无前例的热潮,在村里兴风作浪,要扫除一切牛鬼蛇神,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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