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百年
榆荚落下来,随风飘满一村,年年春天都是如此。许多年过后,紧贴我家的西墙和房背后,就有几棵高矮错落的榆树生长着。那纷纷扬扬雪花似的榆荚怀着再生的愿望告别了枝头,任谁也没有办法使它们都能新生,活下来的是极少数,日后成为参天大树的更是寥寥无几。
我站在我家老屋的遗址旁,想起一些年以前,我们一家四口在这儿生活的情景。如今,母亲和继父都已经过世十二年了,我哥哥孤身一人在邻村放羊,我从少年起就漂泊在外。亲人辞世,兄弟分离,家就不复为家了。
往前说,我母亲生于1919 年,逝于1988 年,一个世纪去掉两头,她活过了百年中间的一部分。她生过八个孩子,三个夭折,三个送人,只存留了两个。我四岁时五十二岁的父亲便病逝了。我们的头一个家,人口总数为十,最后实存三口。
在一个村生活多年,日头从家家门前过。你会清楚地看到,每家每户,不一定生人,却注定要死人。
去年秋天,我在老城的大街上遇见我们村的孙日财,他是个老光棍,满嘴的牙掉得已经差不多了。他告诉我说:补全死了,是被矿上的缆车轧死的,他的女人领着孩子改嫁了。
在煤矿通往村庄的路上,随时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有妈有姐姐的哭上几天再埋了,一生的悲伤就这样留给了亲人。
我姨姨告诉我说:有一年,你妈领着你来我们家走亲戚,她经常半夜三更爬起来,喊你、摇你、掐你,就像疯了一样,你一哭,你妈才又哭又笑的。我姨姨最后说,你妈那是惊着了,为了儿女们,她一辈子哭的比尿的也多了。
我生得迟,我的三个哥哥是如何死的,只能听母亲讲了。母亲说,一个哥哥十二岁,跟你爹到西湾背柴,在冰上摔了一跤,后脑勺开了一个洞,在炕上躺了一天就死了;另一个十四岁,给人家放猪,山上洪水下来,一个同伴掉了下去,你哥哥伸手去拉,把同伴拉靠岸,自己却闪下去了,叫水冲跑了。我和你爹知道后,沿河追呀追,一直跑了二十多里,没找到。第二天,下园村有人捎话来,说他们村的河滩里看见一双朝天的小孩脚板。我们去把你哥哥背回来,你爹的嘴从那时起就歪了,一直到死都是那个样子。
一个人能活到老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从生下来到长大,到娶妻生子,儿女平安,骨肉团聚,还希求个啥,还有啥不称心如意的?
我从小的时候,就很在意地保护自己的生命,我不到崖头掏雀,因为洞里有蛇;我不敢到深水中游泳,顶多在河沿上洗洗身子。有一回,我到邻村的一个水库耍水,站在边沿上,脚下猛一滑,水很快没过头顶,我想我怕是活不成了,我死了以后,我妈她能活下去吗?我是全家唯一传宗接代的希望,我死了,对得起那些或死去,或改名换姓的亲人吗?现在说什么也迟了,突然,我的脚下意外地踩住一块石头,我一用力,就又回到了岸边。我穿起衣服坐在高处,感到活下来的不易,也深深地感谢脚下的那一块石头。
一个新生命的降生对任何人家来说都是万分重要的。贫苦的人家更是如此。1987 年,我母亲去世的前一年,我的儿子降生了,母亲从乡下坐着拖拉机来看望我的妻儿。她进了门,连滚带爬地上了炕,小心翼翼地摸摸孩子的脸、孩子的手,竟感慨地哭出声来,颗颗眼泪滴在我妻的手上。
母亲的眼泪是有道理的,她是一个大字不识的穷苦农民,她不懂得新世纪,但是她知道自己一生的苦难和辛酸,也最能体味生命的来之不易。她的哭,折射出了中国劳苦大众百年的悲欢,百年的血与泪,可谓世纪一哭,不一定能够惊天地,却总是可以泣鬼神的吧!
目录:
001序
001自序
第一辑 难舍穷家
003 一家百年
007 难舍穷家
011 无人居
015 无家别
019 继 父
023 母亲的手
027 四只眼睛
030 飘动的白纱巾
033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038 放羊的哥哥进城来
043 西口外今年好收成
第二辑 壮年高歌
049 莜麦谣
056 牛羊倌的吆喝
060 大地上的花草
064 故乡的位置
068 母亲的消息
072 暖和人的影子
075 说 春
078 心灵的庙堂
081 壮年高歌
084 最后一朵二月兰
089 丽 娟
093 平生快事走天津
第三辑 岁月之河
099 右玉卜子的刘有孩
106 苦儿流浪记
114 患难夫妻
120 十股地走口外的两家人
126 二百年风雨“崔铁炉”记
第三辑 乡土记忆
139 碗 窑
143 石庄村红瓦器
148 神磨三村的油梁
155 鹅毛口旧事
160 吴家窑的背炭人
166 盐丰营的王守贵
170 野猪窊记事
177 峙峪陶瓷
184 铁木后传
194 从亲情与故乡出发
206 后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