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腊月初八。
绿皮火车“呜呜”地吐着浓烟嘎悠(摇晃)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把周莺莺和秋实从大雪弥漫的黑龙江密山送到北京。
周莺莺说那叫“回”,可秋实觉得那叫“去”—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当妈的从儿子的眼神里读出了浓重的不安,于是再三保证,说北京很好很现代。
为了把这个“好”进一步具象化,周莺莺故意用活泼的语气描述起高楼大厦、脆甜冻牙的冰糖葫芦、带着酥痂的豆馅炸糕,以及一种可以在地下随意穿梭的叫“地铁”的东西。
这些带有象征意义的东西揉搓在一起,让秋实逐渐产生了一种对北京的美好想象。
天刚擦黑的时候,母子俩随着拥挤的人流从北京站里走出来,紧接着他们便上了一辆支棱着两个“犄角”的蓝白色电车。秋实来不及细打量一下“很好很现代”的北京就窝在妈妈身边睡着了,直到迷迷糊糊地听见周莺莺说快到站了。
秋实揉了揉眼睛,扭头看向窗外。被电线割得乱七八糟的天空、由自行车组成的汹涌人潮,以及不远处一个莹白高耸的巨塔是他对北京的第一印象。
他们在一条东西向的小胡同口下车。秋实骨节伶仃的小手被周莺莺攥着,两人踩着土路上的残雪往里走。
现在正是家家户户做晚饭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白面馒头刚出锅时那种特有的香气,屋顶的白色炊烟萦绕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一切都显得安稳祥和。
最后,周莺莺在一处灰墙灰瓦的院子前停下脚步。面前的这扇院门乍一看挺气派,可惜颜色乌漆墨黑,形体松松垮垮,有股英雄暮年的味道。
木头大门推开后是个狭窄的过道,再往里走就是院子。
这地方不算宽敞,家家门口都摞着整整齐齐的大白菜,油毡棚下堆着蜂窝煤,几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散布各处。再加上中间的位置被一棵老粗老高的树占了去,就更显局促了。树下有个水泥池子,里面竖着根被层层厚布裹起来的水管。
这时,一阵“嗡嗡嘤嘤”的声音突然由远至近传来,特别动听。秋实下意识地抬头去找,便捕捉到了空中飞过的鸽群。
周莺莺见儿子专心追着鸽子看,便松开他的手,率先走到西南角的一间屋子前。
这间屋外墙上挂着长长的几辫蒜,窗户上贴着窗花,烟囱冒着烟。明显是有人住的样子,这使周莺莺手里的钥匙一下子失去了作用。她伸手敲门,不想却把界壁儿(隔壁)的人唤了出来。
“阿姨,您找谁?”说话的是个男孩儿,模样看上去挺机灵。
周莺莺纳闷儿:“小朋友,你知道谁住这儿吗?”
“知道,徐明海住这儿。”
“他人呢?”
“这儿!”男孩儿扬起下巴挺挺胸膛,脸上露出个酒窝,“我自己一屋!”
还没等他显摆完,西屋厚棉布帘子一掀,紧接着露出了个烫花脑袋。她们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惊。“烫花脑袋”随即冷下脸,没好气地问:“你回来干吗?”
一别经年,再见到旧时友人的周莺莺心里感慨万千,全然没在意对方夹枪带棍的语气。
“艳东姐,我返城手续办下来了……”
大人们在说的事情在徐明海听来没劲透了。他此刻全部的注意力,早己被那个小号的不速之客吸引。
徐明海三两步蹦跳着跑到秋实身边,然后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小孩儿。只见他里里外外被围脖儿、帽子裹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张干净瓷白的小脸儿。
徐明海无法通过这双细致漂亮的眼睛分辨出对方的性别,便态度嚣张地挑眉问:“哎,你谁啊?男的女的?”
秋实一点儿都不想和生人说话,拔腿便往亲妈身边跑。徐明海手疾眼快,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擒住了对方的胳膊。
这院子里没有跟徐明海一边大的孩子。东屋张大爷家的老疙瘩上职高,平时住校,就算回来也基本不拿徐明海当人看。而这条小胡同里其他孩子又太小,徐明海基本不拿他们当人看。
现在是寒假,李艳东又不让儿子出去满世界瞎跑。害得徐明海天天在家沤得都长白毛了,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人”,说什么也不能放他走。
两人拉扯间,徐明海便断定了对方的性别,女的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劲儿。他挺兴奋,觉得总算有点儿事儿干了。偏这时,两人耳边传来一阵断断续续、委婉悲怆的唱词:
“干岁爷进寒宫学生不往,怕的是辜负了十载寒窗、九载邀游、八月科场、七篇文章,落得个兵部侍郎,只恐无有下场……”
一个影子从院子东侧的屋子里闪出来。秋实循声看去,发现是个身材消瘦的老人。他在窗台上拿了个火红的柿子,然后突然扭过头来冲他们一笑。
“别看他眼睛!”徐明海忙把爪子放在秋实冰凉的眸子上,然后拿嘴贴着他耳边说,“关九爷是个半疯儿。我妈说,谁看疯子眼睛也得疯!”
秋实被这话吓了一跳,稍一闪神就被对方顺势拉到了一旁的窗户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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