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元典关键词研究/中国文化元典关键词研究丛书》:
具体来说,《逍遥游》中“逍遥”是针对世人对大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的评价来说的。庄子认为,虽然从世俗价值标准来看,樗树大而无用,但是,正因为与世俗价值标准背离,它才得以自由成长。正如庄子所说:“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这种无忧无虑、自在洒脱的状态就是“逍遥”。同时,“逍遥”不仅是人类在樗树下散步或寝卧时的自在闲适,也是樗树本身的自得自在。可以说,在《逍遥游》所描绘的图景中,人类与樗树都是各得其乐、逍遥闲适的。《大宗师》中子桑户死了,孔子派子贡前去帮忙料理丧事。子贡看见子桑户的朋友并没有在悲伤地处理丧事而是“临尸而歌”,非常不解,于是向孔子提出了疑问。在这里,庄子借孔子之口指出,世俗的礼仪制度是用来表演给一般人看的,像子桑户这样的游方之外者,置生死于度外,“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肒溃痈”,他们并不以世俗礼仪为纷扰,而是“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天运》篇“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都是对古之真人的描摹,其中“游逍遥之虚”是形容得道之人无拘无碍的精神状态,紧接着,庄子指出“逍遥”即“无为”,正是摆脱了世俗价值标准的束缚和限制,无欲无求,才得以实现心灵的逍遥自适。《达生》篇中“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与《大宗师》相似,亦是淡然无心的精神境界。“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即对世俗表象的超越,通过“忘”和“遗”,脱离被名利诱惑的“小我”,而回归真正的“自我”。《让王》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这种身心皆得“逍遥”的状态,也可以说是庄子哲学的最高理想。因此,“逍遥”并非无所事事之谓,而是顺应自然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不挟带欲望、知解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活动。同时,“逍遥”作为庄子哲学的独特范畴,并不局限于“逍遥”二字的使用,而是贯穿于整部《庄子》的独特精神境界和思维方式。因此,要全面理解庄子对“逍遥”的建构必须结合《庄子》全书一起进行思考。
首先,“逍遥”是理想的人生境界。通过上文对“逍遥”的梳理可知,“逍遥”的本义含有徘徊、游荡的意思,似乎可以被具象化为《逍遥游》中浮于江湖,寝卧大樗等无为无事的悠闲形象。然而,庄子对“逍遥”的建构并不仅仅于此,“无为”并非无所事事,“逍遥”也不仅仅是闲游晃荡。事实上,“逍遥”是具有超越意义的概念,表达了庄子对理想人生境界的追求。一方面,“无为”是“逍遥”的前提。在庄子这里,“无为”是排除世俗功利目的后的顺物自然,而“逍遥”正是在此基础上产生的自在自得的心境。《齐物论》中,庄子对世人深陷世俗价值的现象进行了形象的描述,并指出“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正是意识到身处社会现实中的人满眼尽是名利之争,是非之辩,尽管终日辛苦劳作却与自然之道渐行渐远,因此,庄子主张“无为”,只有从汲汲营营的世俗生活中解放出来,从世俗礼法制度和道德规范的约束中解脱出来,才能真正实现“与道为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逍遥境界。另一方面,“无为”与“无用”又是密切相关的。庄子所谓的“无用”是针对机心、机巧来说的,世俗的“无用”正可以成就同于道的大用。《庄子》一书塑造了一系列大而无用的“大物”形象,如《逍遥游》中实达五石的大瓠、大本拥肿的大樗;《人间世》中“其大,蔽数千牛,絮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为舟者,旁十数”的社栎树等,这些大物从世俗价值观来看是无用的,但是因其无用却获得不同寻常之物的生活体验,或者在空间上足够开阔,或者在时间上足够长久。可以说,在庄子这里,“大而无用”的大物象征着人的精神境界。正如《秋水》中,庄子亦借北海若之口所说:“井鱼不可以语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只有不断放宽精神世界的约束,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才能在更高更广阔的层次上享有生活。同时,《逍遥游》中庄子塑造了蜩、学鸠、鲲鹏等一系列形象,通过它们的对比,表现出不同层次的人对人生境界的不同理解。对此,当代学者杨国荣指出,鲲鹏与蜩、学鸠都在一定程度上追求着逍遥之境,“一方面,相对于终极或理想的逍遥之境而言,鲲鹏与蜩、学鸠确实都有距离;另一方面,它们又并非与逍遥之境完全隔绝,它们之间的差异,在某种意义上便可以理解为走向逍遥过程中所呈现的不同境界”。可以说,在庄子这里,真正的“逍遥”是理想的人生境界,是无为无待的、与道同一的人生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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