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城
天风落进山谷,吹散了残存的硝烟和尸臭,水声和鸟鸣倒映在浅蓝的苍穹,一道白云幻化的雪山贴着天边,望得人的眼睛生疼。隐隐有雷声从山外传来,上年纪的人说,响晴的天打雷,主兵戈之凶。
姬中和倒提着那把缴获来的倭刀,带着卫兵走进堡子城。那把佐官刀的锋利让他对小日本武器的精良暗加赞赏,虽然刀鞘一直没能找到,他还是爱不释手,提着这样一件家伙,让他感受到了内心的坚毅。他仰头望望头顶上层峦叠嶂的云丘山,皮靴踩着凹凸光滑的石头,走进拱形城门洞,抬抬手指给守门的少尉还了一个礼,跳过石面上流过的涧水,转过一个弯,又爬上一个坡,身后马掌的蹄铁在石头上敲击出很大的回响,仿佛走了很久,才走出这座唐代遗留下来的山城门洞,见到城里地面上的灌木和阳光。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呐……”姬中和望着眼前被荒草和苔藓掩埋的古城,长叹一声轻轻摇头。保安团团长杨文怀紧随其后,卫兵们牵着他们的马,脸上的炮灰还没有洗净,表情却随着进入这世外桃源变得祥和宁静起来。杨文怀赶上一步,指着左手边那座棺材形的石头牢房说:“旅座,这地方闲着也是闲着,是不是把那几个被俘的日本军官关到里头,物尽其用。我考虑过做粮仓用,可是地平比外面低,潮气太大,当年设计的就是座死囚牢,只能关犯人。”姬中和看看他,笑着说:“怀娃子,记住一会儿到了村里人跟前你可别再称呼我的官阶,叫我名字就行——不叫和娃也叫个中和——别害我在叔叔婶子们跟前落个忘本的名声,让他们说我摆架子。你看你别笑么,你不知道,当年我跟着阎长官回他五台县的河边村,老汉多会儿都是离村口二里远就下车,自个儿用两条腿走回村里去,我们都坐在车里远远地跟着。老汉常说,他回到村里就是个‘万喜子’,不能在乡亲面前摆督军省主席的臭架子。你说,阎长官都这样,我一个破新编独立旅代旅长,连个少将都不是,烧包个屁呀!”杨文怀愣了愣,也笑起来:“道理是对的,可我现在叫旅座习惯了,名字还真叫不出口了。”姬中和哈哈大笑,凑近了他低声说:“说真的,当年咱俩去县城卖草药,被抓去当兵,哪里想过还能活着回来,更别说会有今天——小日本的枪比咱打得准啊。”他晃晃手里的倭刀,“你看看,看人家这刀刃上是什么钢,比一比,咱的大刀片还不是给牛铡草的家伙?”杨文怀躲闪了一下刀刃上反射的日光,开心地说:“刀再好,拿这把刀的人还不是被你这扛着铡草刀的打败了?这一仗打死八百多小日本儿,不算平型关会战中八路军伏击过千把鬼子那次,咱这次的战果放到整个二战区也是不多见的,阎长官肯定要通令嘉奖你,照他的路数,恐怕还要亲自上报中央的。”姬中和舒一口气:“阎长官最爱布口袋阵,日本人一次也没有钻进去过。咱这次是照葫芦画瓢,要不是小鬼子罪恶滔天人神共愤,不会这么容易得手,再说了,不是咱从小在这里长大,地形熟悉,日本人的便宜不好占啊!”
战马受到青草味道的诱惑,争相喷着响鼻,这些大牲口身上的体温和汗腥味,同样吸引着嗜血的蚊蝇的围攻。一只硕大的牛虻“嗡嗡”地撞到姬中和脖子上,他伸手去拍,没拍着,骂一声:“老子就不能听这嗡嗡声,跟小鬼子的飞机一样!”挥舞着倭刀追着砍蝇子,杨文怀和卫兵们都笑眯眯地望着他聊发少年狂。前面坡下蓄水池边坐着数不清的女人,说笑着把衣物裹了皂角,铺在石头上,挥着捣衣杵“嗵嗵”地砸,看到姬中和挥着洋刀砍蝇子,“咯咯”地笑成一片,年轻的不敢吭气,上年纪的直着嗓子喊:“和娃,回来看你妈啊?快去吧,给你摊鸡蛋煎饼哩!”“哎,哎,和娃,昨天一天是打雷还是你在打炮,日本人打跑了吗?”姬中和望着她们,心里一阵豪气往上冲,不由鼻子发酸眼睛发潮,他要的就是她们这样没事人一样该洗衣洗衣,该说笑说笑,昨天打的胜仗,但此时此刻他才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英雄。他把倭刀交给杨文怀,走到几丈见方的蓄水池边上去,蹲在池边的石头上和婶子大妈们聊家常。杨文怀的二叔正牵着四五头牛走过来饮,老汉一把攥着好几根牛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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