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我从人家屋檐下水泥地坪前的麻袋上醒来的时候,东方刚刚露了一丝鱼肚白,城市还沉睡在一片寂静之中,地坪前的大樟树叶子一动不动,远处包子铺一盏孤零零的吊灯下,热气蒸腾,为这个略显清冷的早晨添了丝凡俗的气息。拐角处跑过一只猫,从我头顶悄无声息地跃过,消失在马路尽头,它带过的风将我从疲惫的梦境里拖出,我感觉自己被从沉闷的水底打捞起来,头脚还湿淋淋的,满身却是迎接朝霞的灿烂。
我望了一眼父亲车上满满一车像小猪崽儿一样的西瓜,有些发愁。
这是一车已经熟透了的瓜,我在埋葬母亲的那块黄土地里摘瓜的时候,暑气正盛,我和父亲顶着烈日摘“热”西瓜,绕过坟墓,一箩筐一箩筐地抬到板车上,然后拖回家里。父亲在前面拖,我咬着牙使尽浑身力气在后面推,越过沟沟坎坎,爬上坡滚下坡,跌跌撞撞一车一车地运到我家的堂屋里,一直干到黄昏降临,暑气依然没有完全退去。那时,远处的河面上倒映着夕阳的红光,微凉的风从河面拂过来,热气一阵阵从土地里升起,西瓜苗在黄昏即将降临的暮色里,像上了一层滤镜,绿得有些假,那些躲藏在瓜苗底下的西瓜,全腆着大肚子,怎么也藏不住一春一夏时光酝酿起来的惊喜。父亲说,你摸摸西瓜上的小花蒂,要是轻轻摸一下它就掉了的,那就摘了。父亲之前是不让我摘西瓜的,他说我不认识熟了的瓜,就像我不认识生活一样。我不懂,问为什么,父亲嘲笑我,瓜熟蒂落,不知道?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原以为这只是用来说妇女怀孕生子的,却忘记了它本来的意思。幸好夕阳用红色遮蔽了一个少女的羞涩,使我在父亲的面前仍旧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咬牙搂着一面是土的大西瓜,赤着脚在西瓜藤和黄土之中穿行,西瓜很重,与我瘦小的体型很不匹配,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身怀六甲之时,总是不停地做着搂着西瓜在地里穿行的梦,因为梦到西瓜总是往下掉落,生怕“啪”的一声落到地上炸开成一摊西瓜水,我总是梦到一半就醒来。父亲还是嫌我力气太小,一次只能搂一个西瓜,尽管我大汗淋漓,竭尽所能,但是他并不买账,他总是说,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至少可以一手一只,夹在腋窝里,女孩子毕竟是不中用的。为着他这一句话,我奋斗了大半生,希望自己能够颠倒乾坤,更希望父亲能在咽气的时候收回他当年的话。
眼见着夕阳一点点沉到河沟里去了,总算将已经熟了的西瓜全部摘完,父亲像犁田一样又从第一片叶子开始搜索了一遍,终于满意地说,收工。
回到家的父亲顾不上做晚饭就去请拖拉机师傅,而我则要烧水给弟弟洗澡,做晚饭,一直忙到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堂屋的灯一片雪亮,拖拉机上已经装了满满一车瓜。父亲说,你先回去睡觉,我们凌晨两点动身进城,估计到城门口的时候是凌晨四点,正好可以躲过检查。到了城里,我们再睡觉。父亲做事果断,那个时候,他一人能挑起二百斤的担子,没有人敢违拗他的意思。
其实,这车算不得真正的拖拉机,真正的拖拉机有一个驾驶室,后面一个巨大的拖厢,从乡下的道路上经过时,总能扬起漫天的黄土,威风八面。给我们运西瓜的拖拉机,没有驾驶室,司机只能任凭日晒雨淋。前面一个长长的鼻子,车子跑起来轰隆隆地响,老远就能听见,它的减震性能极差,路稍微不平就可以将你颠簸到反胃,乡下人称它为“狗崽子”。父亲坐在司机座位后面的板凳上,我就躺在西瓜上面的麻袋上,看天空中缓慢移动的星辰,偶尔也会看到黑黢黢的群山,以及一两根伸到路中央的树枝,朦朦胧胧中翻了山,越了岭,也过了桥,最后抵达目的地。父亲说,就在这个门前停一会儿,他卷起麻袋,我们跳下车,在一大片卷闸门前,将麻袋铺好。父亲说,刚四点,先睡一会儿。我看了一下地面,不算脏,但是不一定没有爬虫,而且蚊子也不少,可是,睡意就像一个吃饱喝足的醉汉,一下子搭在我身上,推都推不动。
我眼皮一合,就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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