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悬一发 潘光旦书评序跋集》:
一 适之先生的矛盾 适之先生太把西方文明看得高了,所以他的议论里便发生了一个绝大的矛盾。本篇评论就预备在这个大矛盾上做功夫。
适之先生提出西方精神文明的四五个特色,而加以详细讨论的有两个:一是科学,一是新宗教新道德。科学是近代西洋文明的一根大柱子,我们谁都承认。近代西方社会里熙熙攘攘有声有色的种种现象,局部确是适之先生所称新宗教新道德所激荡而成;这也谁都不便否认,然而仔细看去,这两种特色却实在是不相容纳的。要用两个不相容的因,来造一个完整和合的果,事实上有所不可能。然则难道适之先生对于西方近代文明的成因分析错了。分析大致没有错,可是因子间的关系,他并没有看清楚,所以才觉得凡属特色都是好的。
科学与“新宗教新道德”何以不相容?新宗教新道德的信条,适之先生说,在十八世纪,则有自由、平等、博爱,在十九世纪,则有社会主义,再根据他的上下文推论起来,也可知所谓自由、平等、博爱等也是十九世纪的信条,也就是社会主义的一部分,并没有变成陈迹。我们姑不论自由、平等、博爱三端当得起当不起新宗教信条’的大名目,我们先要看在科学与真理的观点下,这几个观念能不能成立。据我所见,是不能的。
什么是自由?许多科学家,不要说没有承认这个东西,连他的概念却不清楚。科学家讲因果;所以在学问方面,求结果的正确,总先从因子的正确人手。
近来从事于解决社会问题的人也引用这种方法了。从事于犯罪问题者,求罪案的减少和罪犯的改邪归正,近来很能利用变态心理学的事实与原理;这是最好的一个例证。对于自然界的现象里,有一时不能用因果律来解释的部分,科学家大率取一种暂不思议和存疑的态度。至于研究社会现象,与日常接人待物的生活,遇有不能适用因果关系,不能解决时,他大率持一种容忍不干涉的态度。我尝谓真正的科学家,遇到自然界的难题,不能不先讲agnost.icism;遇到社会生活的难题,不能不先讲tolerance;两种态度实在是二而一的,但所应用有不同罢了。有科学精神的人,进则以因果律论事,退则持暂不思议暂加容忍的态度;所以大问题化小,小问题化无,所以真理之显者日显,而真理之晦者不因操切武断臆说而益晦。他用这种态度来接人待物,也希望别人用同样的态度待他;他自己不懂什么是自由,也不希望别人乱谈自由或其他不经的概念。“自由”也许是新宗教的信条,却不是科学精神所许可的。
平等的信条可以成立么?在群众的心目中,成立了;在少数哲学家的心目中,也成立了,用科学的眼光——就是适之先生所称西方近代精神文明第一种特色的眼光——看去,却没有成立。拙著《生物学观点下之孔门社会哲学》(《留美学生季报》第十一卷第一期与第三期)里尝详细讨论这一层。读者如不嫌琐屑,请赐参考那篇文字,恕不多赘了。
博爱和平等处同一不通的地位。墨子之徒,基督教徒,以博爱为天经地义;世界主义者也向来不怀疑他;许多哲学家也以他为可以成立。但是就生物事实,人类经验,和社会问题的前途而论,可知博爱不特从来没有做到,不特事实上做不到,且事理上也不宜做到。拙作《孔门社会哲学》里也有很详细的讨论,现在也不重说了。
适之先生说,西方近代的新宗教新道德是理智化了,是人化了,是社会化了。读者如以上文驳论为然,可知适之先生心目中的西方新宗教实在当不起理智化三个字。人类是偏重理智方面的精神生活,当然莫过于科学;如今科学说:新宗教的信条不切事实,不合经验,经不起分析,当不得盘驳;然则试问他的理智化何在。
至于“人化”和“社会化”的说法,怕也要经一番条件的限制,才可以勉强成立。人化所以别于神道化,所以别于物质化或机械;社会化所以别于个人得救主义:这都是无可非议的。人文主义打破了神道主义,确是解放欧洲近世思潮的大动力。引伸出去,在政治与生计方面,则有人权之说,在社会伦理方面,又有人格之说;二说经传播之后,的确引起了许多的社会变动。适之先生讲近世宗教的人化,说:“我们也许不信灵魂不灭了,我们却信人格是神圣的,人权是神圣的”。确有这种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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