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交，什么也没有发生，太阳和月亮仍然是不共戴天，平静得让人有些失望。世界末日也不放一天假，不上班奖金照扣，一点儿都不含糊，老板还是那张死鱼脸，北京只是下了一场黄土而已。
已经人到中年的梅宁独自在家，在一张扶手椅上跷着二郎腿，对着一大扎跑了气的啤酒微笑，压在下面的那条腿已经有些麻木了。原以为世界末日会是一场大狂欢哩，可商场死到临头还不降价，好像连最抠门的消费者也笃定会在灭亡前花光所有的积蓄。这个令人迷惘的世界早晚会有终结的一天，到时候，不幸接最后一棒的人都得像耗子似的披着灰色大衣四处逃窜，根本没有时间去懊悔还没来得及放纵什么的，便高举着双手陷进地狱。但我们碰不到那一天，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那时没人知道我们是谁，没人知道我们也苦恼过，恋爱过，没人知道现在对我们来说，还是摸一手好牌要紧。等到天塌下来时，我们早就已经被安全地埋葬了，唯一让人遗憾的是，所有的书都白写了。
现在这些个假冒伪劣的世界末日不过是让无聊变得有趣，可是梅宁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在他看来，日子就像狗眼睛里的一根骨头一样，一点儿变化也没有。沙沙去上海有一段日子了，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音信全无。他遵守诺言，不去打扰她，即便没有消息，他将心比心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看得真真切切，就跟照镜子一样。
梅宁觉得自己虽然没有阿Q的父亲那么硬的一把骨头和趁那么多的投枪匕首，虽然他把别人工作的时间都用来喝咖啡了，但一样还可以爱，还可以一展拳脚。当一个女孩儿愿意为你去死的时候，就是八十岁的老头子也受不了。可是，没有女人愿意为他去死，就连结婚多年的老婆也没有说过咱不过了一块儿去死吧，相反，老婆说他要是不在了，尽管放心，她一定会活得好好的，你就放心地去吧。她早就想把那些让他着迷的书给清理了。
爱情如果不像金条那么稳定，而是一副雷电交加寻死觅活的模样，他和沙沙算哪一出呢？在世人的眼里看来，那更像是一种相互勾引，一场浅睡中的轻梦，已经变得有些不真实了，也许现在回想起来他还会发笑。他们之间充满着如果不是异性便公事公办的友谊，不像电影里还没见面就已经幸福得都不想活了。他是男的，她是女的，还有比这更纯粹的吗？这类基于人性的不知节省和积蓄的性情冲动，多半在收场时才会变得严肃起来，被骤然失去的真空放大，轰轰烈烈起来，其实连存在主义伦理学意义上的不道德没准都谈不上。可以断定，他们分手时他已经摆好了挨揍的姿势，她为此也许把眼泪暗洒闲抛，也许没有。但他一定清楚地记得，他在结婚多年后才晓得床第之乐的丰富内含，才知道舌头除了会说话，还能掌握另一种灵巧的让女人尖叫的语言。
梅宁曾经把他对妻子不忠的行为归咎于某种化学反应，某种被人认为是化学的不道德反应，颇得唯物主义精髓似的。可他又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窃贼，一个感情上的崇高的窃贼，比窃书的理由还要更充分一些。而照一干老实人的看法，他就是一个寻花问柳之徒，不胡思乱想哪来的什么化学反应，规矩人老实人怎么就没见着胡乱反应，正人君子怎么就能坐怀不乱？人家身体也没毛病。
对此，开明先生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跟唯恐天下不乱似的，他只是看不起他的偷偷摸摸，大量的太多的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偷偷摸摸。但在强加于个人自由之上的公共道德面前，他并没有为我们提供比掩耳盗铃更有效的招数，他那套游戏规则一般人也学不来，让人没法接受，好比某些得道之士无法向我们这些俗人解释清楚什么是虚无和双修。
而饶舌先生是这么认为的，在这个由我们的感知形成的虚妄的世界里，如果他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的话，那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社会的结构存在缺陷。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在桎梏之中。我们并非生活在不知羞耻的伊甸园里，不会像大自然和动物那样坦率，所谓智慧，不过是人类对自身堕落的叠床架屋般的认知。这让我们无法在内心的需要和外部的责任之间做出轻松的选择，无法在合乎社会伦理道德的同时不感到自身的痛苦，不感到当善成为压制爱的暴力的时候个人的无能为力。在金钱与嫉妒而不是非分之想掩盖下的天赋快乐权利随着由财产关系而绑定的一夫一妻制家庭这个社会细胞的消失而消失之前，在包括自由支配个人的情感与身体器官而又不会对他人造成伤害在内的大同世界还仅仅是哲学家为我们描绘的一张大饼的糟糕的时代，……啐，让我喘口气……感情的出轨是更加可怕的事情，在爱面前不可能人人平等，你没有资格再去爱了，你也配爱？除非你能亲手打碎曾经燕子衔泥般筑起来的飘浮着熟悉味道的小巢，除非你能直视那双无辜的被眼泪熄灭的眼睛，否则，排斥恰恰在这里是公平的。
爱，一开始便发出绝望的悲鸣，哀号，险些是一个错误。人，最大的错误乃是：他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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