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典文学的各类文体中,“诗词”是篇幅*短小,语言*精炼,技术含量*高,从而被人们公认为*难读懂,*难鉴赏的一类文体。鲁迅文学奖得主、《唐诗鉴赏辞典》主编、中华诗词学会顾问周啸天先生应我社之约,精心新选唐诗三百首,并对其进行详解。周啸天先生对古典诗词研究精深,本书选取篇目精当,文笔优美,解析有不少独*之处,可谓字字玑珠。如此精彩的古典诗词鉴赏文集,*将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其传世是必*的。
本书乃《唐诗鉴赏辞典》主编周啸天教授精选唐诗300首而成,对比前人版本,本书中选采了许多不见录于其他版本的作品,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刘希夷《代白头吟》,七言律诗之“尤要者”,如沈佺期《古意呈补阙乔知之》、许浑《咸阳城东楼》,以及中唐诗人“尤要者”李贺的作品,等等,弥补了遗珠之憾。同时,为了便于广大唐诗爱好者研读作品,本书对所涉及引用诗文、点评一律随文注明出处,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诗意以及拓展知识,是唐诗爱好者研习唐诗的案头书。学习唐诗,不仅仅在于学习与诗歌相关的知识,而在于感悟诗歌的美,并将这美深深化为自身对世界的观照,把诗歌的美从文字中复活于现实生命,这才是真正的得到唐诗的精髓。
望月怀远
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在最能代表盛唐气象的唐诗中,张九龄的《望月怀远》在屈指可数之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样的诗句是把天下人一网打尽的。就连诗中的月亮,可以是中秋的月,也可以是春月。这样的诗句属于任何时代,对今天海峡两岸的中国人,是家喻户晓的。“天涯共此时”写出了一种空间的距离和心理的认同——这是一个国家的认同、一个民族的认同。它还使人想起另一个天才的诗句:“别时容易见时难”(李煜《浪淘沙》)。当我们念起“天涯共此时”的时候,想到的正是“别时容易见时难”。这正是“望月怀远”的题中之意。张九龄本人一定没有想到,他的这两句诗会如此这般地穿过了一千年的时空,成为联结海峡两岸的中国人的感情纽带,具有化干戈为玉帛的魅力。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接着写月夜中人无尽的怀想。由于首联的关系,这一联消息甚大。“情人”不限于男女,可以推广到一切关系——亲子也可以、兄弟也可以、同志也可以、朋友也可以、祖孙也可以,凡是相互思念的人,都可以被一网打尽。而“相思”也不限于男女,而是形形色色的相互思念。连“怨”也不必是幽怨,也可以是“相思”的强化表达。在月下,“相思”被拉得很长很长、放得很大很大,“遥夜”“竟夕”的字面,“起”字的勾勒,状出绵绵不断的感觉。四句的音情是非常饱满的,与读王维《相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感觉,并无二致。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烛光下的环境是温馨的,适宜于亲密关系的。而月光,则是烛光的放大。诗中人吹灭蜡烛,在月光中徜徉。皎洁如银的月光让人低回不已,流连忘返,直到感到寒意、感到夜露的冷湿,才想起应该披件衣裳。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最后两句表达对远方人的祝愿,诗人并没有直白地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诗句中一定包含着这样的意思,及其可以类推的意思。诗人突发奇想,用了一个超前的,或者说后现代的诗歌话语——“不堪盈手赠”,翻译过来说是“恨不得捧一把月光送你”——这是何等的浪漫!最后写到憧憬写到梦,当一个人失去一切,但只要有梦,就不可悲。如果连梦也没有,那才真的可悲了。
这首诗的意境朦胧,表达委婉深曲,极有情致。余恕诚先生形容《春江花月夜》道:“人们面对无限的春江、海潮,面对无边的月色、广阔的宇宙,萦绕着绵长不尽的情思,荡漾着对未来生活的柔情召唤。”这也就像在说《望月怀远》。由于它是一首五律,在篇幅上比《春江花月夜》小得多,意象和语言也更单纯更简洁,却同样耐人寻味。
卷四七言律诗
古意呈补阙乔知之
沈佺期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这首诗的诗题一作《独不见》。《独不见》是乐府旧题,属杂曲歌辞,是诗的曲调名。《乐府解题》云:“独不见,伤思而不见也。”这种情况,恰如《送元二使安西》(王维)一作《渭城曲》一样。作诗读,还当以《古意呈补阙乔知之》为正题。乔知之在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以左补阙随武攸宜北征契丹,次年得胜还朝,因爱妾碧玉事,为武承嗣所杀。而这首诗以思妇口吻赠乔知之,当为乔出征时所为,或即拟碧玉代赠也未可知。唐人多有其例,杜审言《赠苏绾书记》有“红粉楼中应计日,燕支山下莫经年”就是这样的代赠之作。“古意”云云,是就配合乐府古曲(《独不见》)而言,故七句点题:“谁谓含愁独不见。”
诗的首联以女性为本位,以海燕双栖起兴,对于身处郁金香料涂抹之堂(玳瑁是一种海龟,古人用其壳为装饰)中少妇,这是以双形独。而“卢家”云云,乃是一种借代、一种藻绘,指贵族之家,语出梁武帝萧衍《河中之水歌》,歌云:“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颔、颈两联则由思妇而及征人,由征人而及思妇,闺中与边塞,空间屡换,作反复咏叹。“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一句闺中一句边塞(辽阳泛指辽东地区),时间定在征人戍边大约十年后的一个秋天。“九”“十”都是数字,却也有细微区别,盖前者为序数词,后者为数词,是下字的亮点。“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一句边塞一句闺中,“白狼河”即今辽宁省境内之大凌河,“丹凤城”则指长安(长安有丹凤门),相对异常工整,是属对的亮点。
尾联回到女性本位,言其含愁独处,空对明月孤帏:“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诗意是:谁说少妇之心没人知道?明月知道。“流黄”也是辞藻,指黄紫色相间的丝织品,此指帷帐。全诗藻饰秾丽,然笔意流动,诗思在时空中自由穿梭,在稳顺声势上,这已是标准的七律。
这首七律出现较早,在唐代诗史上有相当的地位,然因初变齐梁,习气未除,还不是纯粹的唐音。偏爱六朝诗者,每盛称此诗,明人何景明等甚至推此诗为唐人七律第一(见杨慎《升庵诗话》),显然是奖许太过。高棅《唐诗品汇》列此诗于“正始”,而独以杜甫为“大家”,才是不刊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