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论分功之效
天下之常言曰。民生在勤。然则力作者。将斯人所定于天之分而无可逃者欤。虽然。均力作矣。其得效则此多而彼少。其致力则此益疾益巧。而彼常拙常迟。其故果安在也。曰。其事首判于功之分不分。
功以分而收效益多。此民生日用之中。所在在可见者也。顾其效于小工作易见。于大制造难知。小工作所居之地狭。所用之人寡。所作之事不繁。可一览而尽也。至于大制造则不然。其所仰给者。非一廛之肆能所办也。往往取轮于甲。求舆于乙。衡轸盖橑。各异其地。捃而聚之。而后成车。其功之分。难以见也。故欲明分功之有益力作。则莫若明以小工作之业。
案。斯密氏成书于乾隆四十年。去今百余岁矣。故其所言多与西国今日之情形异。今日大制造。多萃于一厂一肆之中。盖铁轨既通。会合綦易。而一以省中侩之费。二以交相保险。而收利不畸重轻。此虽大制造所以不散处也。
不见夫业针者乎。使不习者一人而为之。穷日之力。幸成一针。欲为二十针焉。必不得也。今试分针之功。而使工各专其一事。拉者。截者。挫者。锐者。或磋其芒。或钻其鼻。或淬之使之犀。或药之使有耀。或选纯焉。或匣纳焉。凡为针之事十七八。或以手。或以机。皆析而为之。而未尝有兼者。则计一日之功。可得八万六千针。而或且过此数。此见诸实事者也。使以十八人为此。是人日四千八百针也。往者不分其功。则一人之力。虽至勤极敏。日不能二十针。今也分其功而为之。则四千针而裕如。然则以分功之故。而益人力二百倍有余也。治针如是。他制造可类推矣。吾故曰益力之事。首在分功。
分功之为事。大抵分之愈简。则其益力愈多而民生日优。则分功之事日细。盖二者皆有相资之用焉。今夫野蛮之国。其一民之业。在文明之国。皆数人分治而不足者也。彼之耕稼陶渔。弓矢鞲幕。不异人而任之。而此则一寻常服食器用之微。其分功之多。有不可胜数者。夫如是。则即分功之繁简。又可以觇人国治化之浅深矣。虽然。事有殊形。不能皆分之至极简易如治针也。譬如田功。则分之不能若工贾之细矣。盖田功因时。春耕夏耘。秋收冬积。不能一时勤而三时逸也。其功之不可分以此。而农术之进不若他业之多者亦以此。富国与贫国较。其农与工固皆胜也。而胜之于农者。终不若胜之于工者之无穷。民力优。母财足。其播获也以时。其得稼也恒有以尽其地力。计其所胜。如是而已。然而其所出之粮。与其所费之财与力。常为比例。不能远过也。是故富国与贫国之粟。美恶同则价相若。富者之粟。不能比贫者廉也。波兰之与法国。其贫富相悬远矣。法之与英。则又异也。其田畴之荒治则殊。而三国之谷价相若。此不仅谷之一事然也。地之所产。皆如此矣。此所谓生货者也。波兰所出太半生货。至于熟货。则舍粗陋常物之外。往往而绝。欲与英法比隆。夐乎远矣。
功分则人力之收效益多。收效益多。则生财之能事愈大。此其所以然之故有三。事简而人习。一也。业专而玩愒不生。二也。用意精而机巧出。三也。
所由于事简而人习者。此最易见也。盖用志不纷。虽事有至难。及其久之。皆若行其所无事。故欲事之习。必功之分。分之益简。习之益至。又尝观铁匠之为钉矣。其非专业者。穷日之力。仅二三百枚。而多不纯善。苟其专为。则日能八九百枚而善。吾见日成二千三百枚。而枚枚皆善者。问之。则童而习此。未尝他骛者也。专之为效。不其见欤。虽然。人为全钉。尚非极简之业也。鼓炉聚炭冶铁奋锤。皆一人之事。而一钉之中。.其头。虿其尾。其用器致功。皆不同也。故仅若此。使由是而益分之若治针之为者。则人之成钉。不啻倍蓰此数又可知也。
所由于业专而玩愒不生者。民之能勤。在无弃时而已。弃时无异于弃财也。业不专而屡易。其弃时必多。民之治一业也。饬其材。庀其器。而后从事焉。使不易业。无待更求也。易之必饬他材。必庀他器。而前饬前庀者。皆无用矣。此其弃时一也。常人之情。于易事之顷。不能无趦趄。当其始为之时。心未能即专也。力未能即奋也。必有顷焉。乃臻服习。已服习而心专力奋矣。又使之转治他业。彼必辽缓徘徊。以为休息之顷。使如是日数易焉。何怪其功之盬而所需时日之多乎。此其弃时二也。此于一业固不觉也。使合一国通数十年计之。则为之不疾而财之所以不生。皆坐此矣。且民既以业专而习。亦以业纷而惰也。乡僻之佣工所操之业。食顷辄易。每易之际。必延竚容与而后即功。初为之时。其于事亦多不精审。如是习之既久。遂成潦倒惰佣。盖比比也。
所由于用意精而机巧出者。西国益事省力之机。半由分功而出。盖用意既精。巧捷之术。恍若来告。吾观于工厂而遇极巧之机。叩其所由。多由工佣前以手足专司此事。后得巧法。创成此机。如汽机初创时。凡百运转。皆机自为。独汽鞴之囱。开阖须由人力。以其事轻。司以童子。后此童子思欲趁闲游戏。因接杆系绳。使其随机开阖。此乃汽机中第一妙制。然其作者由于专业之童。举此一端。则机由习创。非虚语也。
夫以机代工。则为之者疾。夫人而知之矣。然机之所以成。不必由执其工者,制造之师。以造机为专业。一机成。家以之富。故竭其耳目心力为之。格致家者。不奋手足之烈。专以仰观俯察学问思索为功。故于物力阴阳。独具先觉之智。文明之国。格致之学。与百工同。人专一途。而易事通功。有相得之用。故民智愈高。学之分功愈细。业亦益精。此专家之学所以众也。方其聚精会神。人守一学。若甚睽孤也者。逮合以成之。则一群之民智大进。此其有益人国。不仅富之一言所可尽也。而富为尤著。盖功分而为之者疾。为之者疾而百工之生物蕃。一人之所出。皆仟佰其所自需。人人有余。而交易之事起矣。农以粟易械器。陶冶以械器易布帛。转相为易。至于各养其欲各给其求而后止。然此犹是为未有圜法泉币者言也。泉币兴则其为易益神而财益进。故分功之国。民勤而生物蕃。生物蕃而交易起。交易起而财用足。
民有相资之用。邦乃大和。今夫生于文明之国。而身为赁工之佣。亦贫且贱矣。顾观其一身一室之所有。为计其所仰给之人。则百千万亿。犹未尽也。闻者疑吾言乎。则先即其一罽而论之。出毛布者首羊。羊有牧者。毛有剪者。既剪而湅而梳而染而纺而织而碾而缝。而后成罽。是独指至切者言之。其所待者固已众矣。然所待者又有所待也。羊之毛。不必其地之所有也。于是乎有转运之事。以舟以车。舟必有造舟者。车必有造车者。编其帆。绹其索。均其轮。字其马。至于桨枻辔衔之细。皆必有工。缺焉则其事不举。剪。铁器也。于是乎有
人。有炉匠。有陶。有冶。有樵。有立宫室者。有鼓炉鞴者。有奋锤者。磨者砻者。少焉则此剪与凡铁之事皆不生。转而计之。岂有尽哉。然则是佣一身一室之所有。其至粗极陋固也。顾其床榻卧具。刀几鼎铛。与夫饮食饼酒之事。其所待之人功。虽巧历不能计也。是知人之在群。虽至贫贱。皆必有无穷之人。与为通功易事之事而后济。微论富贵者矣。虽然惟文明之国乃有是也。非洲野蛮之王。其壤地万里。亿兆之众。杀生随心。求如吾佣一日之奉。必不能也。吾故曰无化之王。不若有化之佣。
案。斯密氏之论分功也。可谓辨晰矣。虽然。自后之计学家观之。犹有未尽者。斯密之所言者。通功易事也。异事而相资也。然其事必自通力合作始。通力合作者。同事而相助也。十手而牵一罍。十足而举一碓。使不如是。事之不举者众矣。乌致有余而为易乎。且斯密所指分功之益。亦未赅也。所指之外。尚有四焉。一曰不异人而事办。今驰传之人。其持一缄。与持百缄千缄。劳力均也。牧者之饲一牛。与饲十牛。为事相若也。功分则无赘人。二曰不异事而效收。事固有饬材庀工之后。惟恐求者之不多。印书其一事也。功之未分。则人而钞书也。功分则无赘事。三曰人得各审其才之所当。夫人各有能有不能。使不分功。则或强于其才所不当。而力糜事苦。惟分功而后各出其所长也。四曰地得各出其产之所宜。夫粤镈宋削。产各有宜。不分功则迁地而不能良。既分功则地各收其所美。四者既合。人之能事益宏。而财乃大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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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学者、哲学家、文学家 胡适
自吾国译西书,未有能及严子者也。
——清末桐城派文学家 吴汝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