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的母亲》:
我的出生是清末的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里,县衙里来了一位戴红缨帽的官吏,领了一群衙役,到了坐落在河南省沈丘县西大街一座最高的楼房里,以手铐脚镣逮捕了正在沉睡中的三祖父(是我祖父的三弟),从此萧家由数代显赫的世家,变成了犯人家的破落户。
我的祖父和祖母是槐店镇上的首户,是门当户对结的亲。
祖父是两家钱庄的老板,另外还开了一家规模相当大的染坊,专染当地出产的棉麻丝绸,生意十分兴隆。祖母(萧于氏)是一位貌美端庄而知书达理的人。她是独生女,出嫁的陪送相当可观,并且还有一位与她情同手足的侍女陪嫁。
祖父母对上敬、对下宽,左右邻居都相处得融洽。每逢冬夏在自宅附近空地上,搭建了席棚,派专人舍茶水、发米粮,给难以度日的贫苦邻居、过路客人。哪知好景不常,祖父的三弟,原在县衙里任金库主任,库银被盗一空,还被小人栽赃,在家中搜出一批赃银,因而被捕治罪。官府有令:限三个月内全部照数赔偿,否则坐木笼游街示众。(木笼,是清朝死刑犯的刑具。在极刑前数日必定当街示众的刑具。是一个木制笼子,下有长钉朝上,上有刀片朝下,高低令你难以直立,宽窄令你难以转身。,临行刑前三天,即把犯人送进木笼里,木笼上另有碗口大的小洞,可限时让亲人送水、送饭,让行人围观。行刑日刽子手推木笼游到大街小巷,最后到闹市的十字路口,由卫警拉出,把准备好的亡命旗插到犯人肩上后,让犯人跪地被砍杀。)祖父母为了拯救三弟的名誉、性命,把田产、生意、房产等,在三个月内廉价变卖,凑足了县衙金库中所失的库银。三祖父由死刑犯改判为有期徒刑三年,结束了这场意外的家中横祸,而我家也变成了片瓦无存的赤贫。
我还有位大祖父母(祖父的兄嫂),凶吸食鸦片早把分得的一份祖产卖光。祖父是个耿直而爱面子的人,禁不住突如其来的家变,患重病逝世,享年二十八岁。祖母的岁数大祖父两岁。
三十岁的未亡人,带着两个孤独无依的小儿子——我的父亲(八岁)和他唯一的弟弟——我的叔父(七岁)。
祖母的父母家大业大,对独女如此遭遇哪能坐视,因而把祖母一家三口,还有陪嫁的侍女,一起接进家门。祖母还有一位哥哥,长年在国外经商,嫂嫂生性毒恶,善嫉。她自己也有一子,常常感到婆婆对外孙偏爱而生气,天天板着面孔偷偷向祖母说:“有一天时来运转时,咱再算账。”她了解祖母的厚道,常对祖母说无理话而泄愤。祖母只有暗叹命运不幸而以泪洗面。老母亲发现女儿常常暗自哭泣而对两个无父的外孙加倍疼爱,如此以来,同媳妇造成愈来愈深的仇恨。嫂嫂基于封建礼教的束缚,只有敢怒而不敢言地生活。
“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旦夕的祸福。”有一天的夏夜,大多数家庭因感室内闷热而搭铺在院子里乘凉睡觉,大人们挥着大芭蕉叶扇子给小孩打蚊子,但当大人沉睡时,小孩就立刻会被蚊子叮醒,就因此,祖母的妈妈因爱孙心切,听到七岁的外孙夜半哭闹,便赶快跨过搭铺去拿更香(不是普通家庭用的蚊香,而是粗而长,燃着了满院蚊子即远飞无踪,这种香相当贵,一般人很少用),却未料到一脚踏空而跌倒不治。而祖母唯一的哥哥,由国外急急赶回奔丧,听妻子形容母亲为偏爱外孙而夜半摔死,对妹妹深为不满。祖母的父亲,因年迈多病,连遭意外的打击,未等老伴“百日”做完就与世长辞了。
祖母唯一的哥哥,见双亲相继而亡,妹妹境遇堪怜,便向祖母说:“我长年在外经商,我有能力,也有义务照顾你的生活,我要把我的两个小外甥养大成人,这样,我才上对得起双亲,下对得起手足。但你要听我的话,绝不可出这个大宅院,家有用人,你的侍女留在你身边,跟你嫂嫂好好相处,她是个倔强的老实人,她会善待你的。”哥哥临出门前殷殷叮咛,祖母为了安哥哥的心,便明知不可为却一一答应了。祖母的意思是任凭受尽了嫂嫂的天大委屈,只要把两个无父的孤儿抚育成人成器,总比一个年轻的寡妇独居外边得好。哪知嫂嫂是个阴险毒辣的女人,当丈夫出国不久,即把厨房用人辞去。再把磨房牲口牵他娘家寄养,每天生活上需用的米面,都交由忙完了白天杂活的祖母深夜一个人去推磨面粉,白天仍叫祖母进厨房做一天三餐。
最使人无法忍受的是每逢初一和十五的拜神上供,猪肉、鱼鸭、素果等供过的供品,都命令祖母撤回时先端到上房嫂嫂的面前看过后,再由祖母端到厨房煎炒成香味四溢的食品,然后再端到上房给嫂嫂和他的独子,等他们吃完后,才能收到厨房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吃。祖母的七岁小儿子憨直,见鱼肉便笑张大口狼吞虎咽,聪明伶俐的八岁大儿子却拒吃而热泪涌流,母与子常为此相拥痛泣。
祖母不怕生活的折磨,但却难以忍受两个无父孤儿经常受如此的屈辱。随祖母生活的侍女一再劝祖母,“小姐,快点到外边找间房子跟两个小少爷逃个活命吧,我陪你给人家做针线、洗衣服(祖母会剪花、刺绣、绘画、写对联等)也可以赚钱生活,把孩子养大成人。我为你和老夫人待我的恩重如山,可以一生不嫁,我们绝不能再受你嫂嫂这样的折磨了。万一你被折磨死,到时候我怎么插手照顾两个小少爷啊?”祖母在无可奈何中接纳了侍女的善劝,决心移居外面。
祖母的哥哥在附近的邻国经商,一出门最少三个月或半年,虽不断有信到家报平安,但他哪里会晓得自己的胞妹正陷于水深火热中的生活呢?但当祖母同侍女在外边找好房子租定,一切安排妥当后向嫂嫂告别时,嫂嫂顿时脸色大变地说:“我早看透了你年轻、漂亮,在这深宅大院中守寡难耐,你既然决心搬出去我也留不住,但你可得给我留个手续,写清楚是你自己自愿自动非搬出这个家不行的,不然你的亲哥回来我怎么向他交待?”祖母都一一答应了嫂嫂的条件,带着儿子和侍女,搬出了这个偌大的宅院。
在槐店镇一个偏僻的巷子里两问低矮充满霉气、蛛网的小屋,暂时成了祖母和两个小儿子及侍女的栖身地。侍女在外为人做粗活,祖母为人做针线,儿子送到邻近私塾里读书,生活简陋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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