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谷风先生是博物馆界的前辈。他博闻强记,熟稔文史掌故,又擅长叙事,堪称绘声绘影。在我们的文化传承中,讲故事、听故事一直是其核心所在。故事和历史——尤其是口述历史——互相交织,成为人类的共同遗产。有人认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每一代人对历史的重新叙述。我和石老认识是在1986年4月,同在北京首都博物馆开黄宾虹研究会成立大会。记得在参观宾翁的故居―石驸马后宅35号时,石老作导游,边走边讲,一口京片子,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充满了感情,仿佛他跟随宾翁学艺的那些往事,一幕幕又活现于众人眼前。在研究会以后的集会上,又几度和石老相逢,接着听他谈宾翁,如沐春风,着实是一种享受。研究会两本论文集《墨海青山》和《墨海烟云》中,他的文章故事性强,娓娓道来,具体入微,给人很深的印象。一晃20多年过去。前些天,鲍义来先生寄来所撰《石谷风口述历史》稿,又将往事勾起。鲍先生在《安徽日报》工作多年,记录整理口述历史,与他从事新闻工作,作为“历史长编”,可谓异曲同工。我由于职业的关系,考据成癖,其实一样以历史为旨归。书稿中涉及宾翁的故事居多,有的听他说过,有的则第一次知道,温故知新,都饶有趣味。我由此想到几件和古玩市场有关的宾翁逸事,记述在此,可显示石老致力文物研究的师承源流。一是1992年安徽美术出版社出版石老收藏的《晋魏隋唐残墨》,事由可回溯到半个世纪前的1941年。遵照宾翁的建议,石老以1500余块大洋收购了歙县古玩商方子才手中存有的所有敦煌写经卷,故保存了这份很有价值的文物。《晋魏隋唐残墨》又经启功先生进一步分期断代注释并题端书跋,谢稚柳、杨仁恺、唐云先生分别题书,出版后引起了海内外敦煌学研究者的关注。这和宾翁在北平期间与国内友人的一部分交往活动,性质相同。如在1948年5月宾翁致陆丹林信:“友人张谷雏(即张虹)君来此,竟日与敝寓接待书画版本诸估,常以数十人,收购晋魏六朝唐宋敦煌发现名迹不少。”除了和叶恭绰等为之题跋,还在给友朋的书信中广为介绍,扩大其影响。又如他致张虹信:“如尊有之晋索?写《道德经》能印行数行,有款年月可证者,虽不全篇,均所快睹。能全印更为珍璧。”张虹1963年由香港弘道艺术院出版了《敦煌图像徵考录》。索?书《道德经》后为美国一收藏家购得,现藏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继续引起国际学术界的讨论。二是宾翁积极赞同老友王献唐先生1934年在济南举办“假字画展览”一事,“并建议北平古物陈列所钱桐所长,把宝蕴楼书画藏品中的伪品选出展览,只是钱所长恐有损宫廷藏画名声而未果。”这说明宾翁对书画鉴定学实事求是的态度。石老说,“此后也未听说再有类似这样的展览”,这倒是可以商榷的。英国大英博物馆1990年举办过《赝鼎——骗人的艺术》(同时有美国加州大学出版的图录),其中收录来自中国的赝鼎。稍后,刘九庵先生主持了故宫博物院所藏假字画展,同时有紫禁城出版社刊行的《中?历代书画鉴别图录》(1999年),显示这一课题在当今国内外文物界与日俱增的重要性。三是1997年安徽美术出版社出版石老汇编的《徽州容像艺术》,这一努力也可回溯到1914年宾翁的实践,见于他为拉托维亚古玩商史德匿(E.A.Strehlneek)编《中华名画:史德匿藏品影本》(商务印书馆出版)中所撰的条目,可谓渊源有自。在著录明无款《贵妇真容》绢轴和《明宦遗像》绢轴时,他特别提到:“真容,华人俗称大寿。恒于生前绘就,但俗例每于人殁后,始呼画工来,先绘其貌,徐补服饰。丧次,悬像柩前,为死者魂灵所凭,故家人力求其肖,恒督令画工再三修饰。殡葬之时,置近棺椁。礼毕,晋之家庙,或悬诸宗祠。家庭之中,惟新年六日中悬供堂上,以奉祭祀。”这正是宾翁熟悉的徽州民俗,但“大抵中华藏家敬畏神明,相戒不敢收贮云。”和这一民俗不同,肖像画在欧美收藏界地位甚高,所以在华的外国古玩商,大量收集。在此情形下,宾翁从国际市场的需求,看到了保存容像的紧迫性。石老在宾翁的故乡,代安徽省博物馆征集民间容像,得其心传。据石老口述:“最为珍贵的是还征集到由丁皋撰写的《传真心领》手抄本一册。……书中对容像创作的步骤方式都有详尽的描述,并且附有图示49帧,是研究前代容像技法的难得史料。”这都帮助说明安徽地区重视容像制作的技术传统。这样的故事,还有许多。其重要的功能,是提供历史的线索,启发读者去做核查,避免神话的滋生。虽然人的记忆并不总是可靠,但整理口述历史,既存萍踪浪影,又添乡邦文献,是十分珍贵的。我想,这部《石谷风口述历史》开了一个好头,会激励读书界更加重视讲故事的不朽传统。在我生活的华盛顿州塔可玛市的滨海公园里,有一阵挂了不少五颜六色的宣传标志,上面写着:“你的故事,我们的历史”。现在读《石谷风口述历史》,体会到的便是相同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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