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辛格在孩子出生后,成了一位全职母亲。新《婚姻法》出台后,与丈夫的一场关于财产分割的模拟辩论竟导致了他们婚姻的分崩离析。无钱、无工作的辛格本想带着五岁的女儿投奔娘家,但哥嫂和父亲的吞吞吐吐使她自觉收回了念头。在杂志社编辑安旭的建议下,辛格带着离婚分得的10万元与女儿一起来到耶市,不料却在安旭步步为营的暗中设计下来到西门坡一号,并由此经历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离奇事件……
1离婚
事情都是那部操蛋的法律引起的。
作为一个安分守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家庭主妇,我从未想过这辈子还会跟法律扯上关系。法律是什么?那是国家的上层建筑,是天上的飞机,我却是地上的蚂蚁,我们八辈子都扯不到一起。但我想错了,飞机有可能会紧急迫降,我所在的地方有可能新建一个机场,总之,飞机跟蚂蚁不可思议地相撞了。
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婚前他付了首期。不是我不想付,风气如此,当时大家都是这么操作的,男方付首期,女方买家具家电,负责装修。因为他是有工资卡的人,我的收入则是汇款方式,如他戏言,他是月薪族,我是支票族,所以婚后他负责还房贷,我则负责各项生活开销。
事到如今,女儿小优已近五岁,我突然发现,自己被高悬头顶金光闪闪的新婚姻法掠夺一空。
本来也没到离婚的程度,当大家都在热烈讨论这部法律的时候,我们也在家里玩起了模拟财产分割的游戏。“哈哈!”他仿佛无意间挖到一箱稀世珍宝:“也就是说,这个家,属于你的只有这些家具家电,以及墙上地上的装修。”
我哼了一声:“笑话!那我结婚这七年算怎么回事?做了七年长工?当了七年保姆?”当时我正在平底锅里煎蔬菜饼,这样可以引诱女儿多吃点蔬菜。
“不对,现有存款和手上的现金你还是有一半的。我来帮你算算。”
我把绿色小饼盛进盘里,取叉子的时候,一眼瞥见他还戳在那里默算,就骂道:“算你个头啊!没良心!”其实,婚后不久我就发现他有点贪财,还爱占小便宜,幸好他只是个无甚地位的上班族,贪不到什么不义之财。
“怎么是没良心呢?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又不是我个人的意思。”他大笑着摊开两手,绕着饭桌走来走去。
“我不管法律不法律的,我只问你,真要分的话,到底是依法分割,还是凭良心?”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意识到这话题已超出玩笑范围,便关了火,扔下围裙。
“良心和法律,并不矛盾啊。”他一脸坦荡地望着我,两颊上的笑肌像关门一样,关得平平展展。
如果他仍然一个劲地笑,事情也许不会变得这么严重,我会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我们都在开玩笑,但他这句话不是笑着说出来的,他陡地严肃起来,一副知法守法的良民模样。这就变了味了,人和人之间不就是通过表情来阅读内心的吗?虽然日子一天比一天寡淡无味,但我并不是个对生活有过高要求的人,男人像个男人,女人像个女人,孩子像个孩子,在我看来就算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但他变了脸,我马上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了。
身为一个男人,不说要撑起全家人的天,至少也要撑得起一把三个人合用的雨伞。他倒好,一旦窥到自己有独享这把大伞的机会,马上得意洋洋,至于那母女两个,管它是瓢泼大雨还是大雪纷飞,都跟他没有关系,法律允许他撇开妇孺,躲到一边去独享。难怪他要欢欣鼓舞,原来这法律正好契合了他内心无声的渴望。
话说回来,现实生活中,他的确打不好那把伞,碰上出门下雨,他看似努力把雨伞举得高高的,我和孩子还是浇了两身湿,他倒干爽利索得很。睡觉也是,只要躺下,必定把自己裹得粽子般严实,至于旁边的老婆孩子还有没有被子,那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
这么一分析,顿觉他的自私不是一种行为,而是从小养成的性格,是他身上的一根连筋带血的骨头,下辈子都不会有改观了。
他后来竭力申辩,他并没打算真的离婚,把我们赤手空拳扫地出门,他只是说,如果……
那也不行!我的解读是,你一眼看到了这个可能,并且为这个可能感到兴奋,就算是这样,就算只是这样,也已经不可原谅了。
你可以发现这个可能,但你不能把它说出来,你可以躲到一边去兴奋,但你不能当着我的面表达你的得意,一旦你说出来,表达出来,我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原来我一直生活在假设之下,牵制之下,我必须俯首帖耳,安分守己,温良贤惠,勤快听话,稍微出点异常,带着装修和家具家电滚蛋就是对我的惩罚。太不公平了!太屈辱了!绝对无法原谅。
模拟财产分割很快有了真实离婚的意味。
轰轰烈烈的争吵中,突然听见一个专家在某个媒体上幽幽发声:“有糟糕的爱情,就有糟糕的婚姻,就有糟糕的婚姻法。”
这声音让我陡地安静下来,我开始反省自己,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并不是这部法律把我的生活戳破了一个洞,在这之前,这个破洞一直存在着,只是我的目光一直落在旁的事情上,没有发现这个破洞而已。打个比方,我一直在一只可疑的窨井盖上自以为是地跳舞。有了这个结论,我突然偃旗息鼓。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让自己的人生继续糟糕下去,不如鸣金收兵,转移战场。家庭之外才是取之不竭的富矿,两个人之间,就算死磕到底,又能得到什么?
“就按袒护你的法律给我结账吧,”我冷静地跟他说,“家具家电我都不要了,装修我也抠不下来,统统给我折算成现金。”
“你自己按折旧率算嘛,看看七年以后它们还值多少。”
他还要算折旧!我再也控制不住了,一巴掌甩了过去,他的眼镜飞到门上,跌落下来,花样滑冰选手似的从这间屋哧地滑进那间屋。苍天在上,我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没打过人,从不知道打人原来是这么爽。
还没爽完,就被他飞起一脚踢在后背上,我向前一扑,差点撞上端着水杯的小优。幸亏小优端的是乐扣杯,可是天哪,她杯子里插着根吸管,万一跌倒在地,吸管戳到她脸上……我打了个冷战,多么歹毒的人哪,我回过身,报仇雪恨似的扑过去,又踢又咬。
小优裁判似的在一旁跑来跑去地喊:“咬人是不对的!妈妈轻点!妈妈轻点!”
心里突然一慌,要多少年以后,她才能纠正自己的错判呀。
离婚开始进入程序。我冷静下来,就依他的,协议离婚,何必去交那么大一笔律师费呢?我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决定撇开法律,一人一半地分割财产了,谁知他嘟囔了半天,还是那个意思: 协议也得有个依据,而唯一的依据只能是法律。既然说来说去都得仰仗他的法律,那干脆上法院好了,就算我输,也要输得爽气。看在我做了七年长工的份上,他同意由他去起诉,这意味着诉讼费由他支付。
如果钢铁般的法律都不能保护妇孺,一个原本不足以依靠的男人,失去也没什么可惜。所以我拒绝法院的调解,甚至连小优的抚养费,我也宣布不要了。“我恨自己瞎了眼睛,竟没看出你原来是这等货色,就当我惩罚自己有眼无珠好了。”我真是这样想的,与其每月看一次这张让我愤怒的脸,不如从此两不相见,成为陌路。
一切本该就这样平静地落幕,都怪那个法官多了句嘴。宣判就宣判吧,判决书念完了,你还啰唆个啥?可我清清楚楚听见他站在审判席上,一边收拾文件一边用愉快的口吻说,这是新婚姻法实施后他办的第一件离婚官司。言下之意,我的离婚仿佛是在庆祝新婚姻法的实施。我一回头,正好看见他一边急不可耐地脱着庄重的法官袍子,一边笑容满面地跟刚刚成为我前夫的人握手。我突然血冲脑门,“昏官”两个字还没喊出来,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已经朝那个法官飞了过去。
我被闻讯赶来的110带走了。面对警察,我依然怒气高涨: 是的,我是用手机砸了法官,我很遗憾没有砸中他。是的,我承认他是在依法判决,但那法律有问题。是的,我骂了他,砸了他,作为法官,他不该用庆贺的口吻来谈论我这个新婚姻法的牺牲品。该道歉的是他,而不是我,难道一只被宰的羊还应该去向屠夫道歉?我没有讲理的地方,只有动手,这样比较解气。
我在派出所关了两天,第二天下午,他过来交了五千元,把我取走了。路上,他说:“打人打上瘾了吧?一个女人,动不动就打人!你打得过谁?看吧,最后还是我来取你。除了我,谁管你的死活?”
“得了吧!”我看也不看他,“要不是孩子没人带,你这个财迷会来取我?”
出来了我才知道,我在一夜间成了名人,并且拥有很多支持者。多半是女人,她们都觉得新婚姻法对女人不公。还有几个记者想来采访我,但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再多啰唆,赶紧牵了女儿,拿着家具家电和装修折算下来的十万块钱,背着我们娘俩的换洗衣服,一脚踢开大门走了出去。
他在后面喊:“小优再见!”
我扯了小优一把。“别说再见,别再见这个坏人,从现在起,你记好了,他不是爸爸,是坏人。”
我没法大度,没法不恨,按市价,这套房子值一百八十多万,我辛辛苦苦工作,勤勤恳恳做家务,我怀孩子,生孩子,带孩子,洗涤剂伤害了我的手,家务活损坏了我的腰,油烟熏黄了我的脸,却只得了……不说了,所以昨晚我故意烧坏了卧室的地板。
我把怀孕前的衣服统统找出来,堆在地上,我无法带走它们,因为我的身材变了,那些有着纤细腰围的衣服,像过去的照片一样成了历史,像我当年千挑万选呕心沥血买来的家具家电和装修一样,不值一文。我蹲在地上点燃打火机,纤维发出难闻的臭味,很快,木地板也烧着了,他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奋力扑火,我却笑了起来。
我知道这样做很无聊,但总比再次打起来好。我一定不能再当着孩子的面打架了,有些印象会纠缠人一辈子。
1离婚
2初见安旭
3格纹裙老太
4红鲈鱼
5男孩飞比
6卖饭团的女人
7西门坡一号
8卡其布制服
9阿玲
10入户协议
11再见安旭
12日常生活手册
13庄老太
14白老师
15小福
16又见安旭
◎ “出走的女人”系列,总序
由始至终,我的写作离不开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巨大支持,尤其这次,出版社将我的新作《衣物语》与之前出版的《真相》《西门坡》,组合成“三姐妹”一起推出,令我倍受鼓舞。
这是一个宝贵的阶段性小结,也是一次极其难得的自省,我从中看到自己的笔触似乎正在朝向某个领域。如果说之前的写作还一片混沌,没有规划,到《衣物语》的时候,已经算是一次清醒的靠近了,当我还在构思它时,我突然有了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我想我也许可以招募一支女性队伍,把各种各样的女性都招募进来,留下更多女性的名字,创造更多女性形象。
《衣物语》是最日常的故事,春曦和晏秋是小城里两个普普通通的女孩,逆来顺受,胸无大志,即便如此,她们仍然能够感受到来自日常生活的挤压,她们无力改变更多,只能在日常穿着上寄托自己无伤大雅的反抗,她们让衣服不仅仅只是衣服,还是武器,是铠甲,日复一日,她们爱上了布匹构成的解压之道,爱上了颜色与经纬搭建起来的自由大厦。最终,这点小小的爱好激活了她们沉睡的内心,春曦第一个离家出走,去往更加广阔的地方,她戴着一条特别特别长的围巾,她说万一哪天她在外面活不下去了,可以拿它来上吊。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零零散散写一些女人们的故事,看着那些篇目、那些女人的名字,有时我会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像一个救生员,不停地跳进水里,救出一个个几近溺亡的女人。的确,我更关注困境中的女性,似乎只有身处困境,性别赋予她们的特别的智慧才能得到简洁、超常的发挥,令她们做出种种匪夷所思却又非如此不可的决定来。她们中有少女,有母亲,有旧时代过来的奶奶,她们分属不同的层次,拥有截然不同的生活,但在我这里,她们都拥有一个特质,无论生活还是情感,她们都不是很会经营的人,又都不甘妥协,都选择在无法顺从又无力改变时,毅然决然地出走他乡,似乎只有远方才能安慰和安顿她们,只有出走,才能提醒和警告那些施予她们压力的人。如果天真是一种固定大小的实物,造物主一定是将八成的天真平分给了女人和小孩,她们居然相信出走也是一条出路,甚至是唯一的出路。
《真相》里的“姐姐”有一双独特的眼睛,她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看到也不敢说的真相,所以她被告知,必须隐藏这一点,努力表现得跟别人一样,但最终还是一不留神说了出来,导致她无力承担的后果,只好一走了之。《西门坡》里有一群陷入各种困境的女人,她们藏起自己的故事,隐姓埋名,流落他乡,相似的经历令她们认出彼此,她们试探着聚集在一起,互相依靠,建立起一个名叫西门坡(SIMPLE的谐音)的女性公社,她们在那里自给自足,恍若女性的诺亚方舟。
长篇写作一直是我又爱又怕的马拉松,它会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生活得心不在焉,因为必须长久地浸润在大量积攒起来的素材中,必须把自己从正常生活中拎出来,扔到那个虚构的情境里。这既是对意志的考验,也是对虚构能力的考验,为了应对这场强大而持久的考验,必须充分培育自己的元力,直到呼之欲出的程度。对我来说,元力的绝大部分来自小说中的人物,当她从无到有,渐渐成形,当她一寸一寸活了过来,用我给她的眼睛看着我,用我给她的嘴巴跟我说话,我总能获得奇异的力量。
我知道一个写作者应该更加丰富,更加复杂,但,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我允许自己偏执一回,我要做一个疯狂的“救生员”,专门打捞那些危险中的女人。
姚鄂梅
202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