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斯拉夫和我回到蒙特卡洛,我们在一间练功房里,只见空无一物,除了钢琴。这里好一阵子没有打扫了。角落里都积了成团的灰尘,黏在地上那些洒过糖水以免打滑的地方。把杆下面躺着一只脏兮兮的足尖鞋。
瓦斯拉夫对此一无所察,就像他也根本没注意到我们途经的房间里那些舞蹈演员们都是怎么垂下眼帘或者将视线转到一边去的。
“这是你的舞蹈,勃洛尼娅。”我哥哥说。
一开始瓦斯拉夫凭记忆为我弹奏起了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春之祭》。没有完整地从头到尾弹奏一遍,但已经足以想象引出我的舞蹈的那些场景了:风笛吹奏者吹着音乐,年轻人在算命,弯腰驼背的老妇人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年轻的姑娘脸上涂着油彩加入了他们。老人们打断了这些欢乐的聚会,要给春日大地以祝福,准备他们夜晚的游戏,选择一位将要跳着舞走向死亡的少女。
我哥哥走到练功房中央。有那么一阵工夫,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束缚于大地之上。汲取着即将到来的一切的重量。
突然之间他一个踉跄,仿佛遭到一击。然后他缓缓地舞动起来,开始移动,越发有力。他在房间四下狂奔,一个发了疯一般的舞蹈演员,无拘无束,到达超越了狂喜与苦痛、超越了苦难之外的境界。直到他到达自由的巅峰,他才跌落地上,一动不动。
他累得直喘气。汗水沿着他的前额和脖子嗒嗒滴下,浸湿了他白衬衫的衣褶。他周围的空气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他从地上坐起,示意我重复刚才看到的动作。
舞蹈本身已经在我记忆中牢不可破,变化多样而又流畅;深切烙印,不可分割,都是我的。我长久以来努力奋斗的一切都滋养了这出舞蹈。我优秀的弹跳力,我扎实健硕的体格。
我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跳下去。自从排演《牧神》以来,我就已经知道瓦斯拉夫要求绝对的精准,在他编导的芭蕾舞中舞蹈演员是巨轮上的小小轮齿。被选中的少女不需要明白她在做什么。她在展现一场古老的仪式。推动她的欲望是远比她强大的那些人的欲望。
我跳得很好——我从瓦斯拉夫眼中能看得出。没有表扬的话——我一句好话都不指望——但也没有批评。当他看我跳舞时,他自己的身体也跟着仿照我的一些舞步,就像看见镜子中的我。我知道哪些地方要进行纠正。我能指出哪些时刻还太过轻飘飘,不够踏实。
我一直跳到最后倒地的动作,最终的牺牲,没有牺牲,就无法死而复生。
我仰卧在地保持不动,瞪着天花板。上面有裂痕也有污迹。灯里聚集了厚厚一层黑乎乎的虫子,和我们很久以前住的公寓一样。
瓦斯拉夫弯下腰,伸手拉住我的手,把我拉了起来。
他用不着问我对这一出舞蹈作何感想。我的想法如同马脖颈上的动脉,皮肤下颤动的脉搏看得清清楚楚。被选中的少女绝对是我想要的芭蕾。大胆,富有力量,充满现代感。
我们一同走到墙边,滑坐到地上休息一番。我向前伸展双腿,收缩疼痛的两脚。瓦斯拉夫坐在我身边,我们的大腿碰到了一起。一团团松软的灰色尘土粘在我们的练功服上。我的连裤袜膝盖处都破了;瓦斯拉夫掉了一颗汗衫上的纽扣。
《春之祭》,他告诉我,将和他以往编排的截然不同。尼古拉斯?洛里奇——瓦斯拉夫称他为“教授”——已经开始绘制布景,设计演出服装了。堪称狂野而原始。它们来自蒙昧之初的世界,还没有染上文明的色泽。
瓦斯拉夫只听过斯特拉文斯基弹奏几次音乐,但曲调让他魂牵梦萦挥之不去,在他脚下跳跃。夜不能寐,他不断想起这曲音乐,把每一个音符都吸收进来。他在这曲音乐的里里外外找到了起舞的间歇,感受到它牵引的力量,拉向大地,而非拉向天空,向下,而不是向上。
我问起谢尔盖?帕夫洛维奇是否已经看过《春之祭》了。
“是的,”瓦斯拉夫回答道。“若干动作。我已经跳给他看了。”
“他说什么?”
哦……瓦斯拉夫恼火地挥挥手。佳吉列夫就像蜂巢,外面看着挺简单,但里面充满了无数小隔间,厚厚覆盖着蜂蜜。“我从来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瓦斯拉夫说,“我是天才还是傲慢的小孩?是艺术重要还是掌声和金钱重要?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但他说什么了?”我不依不饶。
佳吉列夫和斯特拉文斯基还没有把握。主要是因为舞蹈演员的问题。“他们觉得我会要求他们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瓦斯拉夫说,“但这是前怕后怕。下回我要告诉他们勃洛尼娅就看我跳了一次,她马上就能跳出来。”
瓦斯拉夫的嘴唇脱皮了。小小透明的片状死皮在脱落。他用牙齿咬掉那些死皮。他坐立不安,拉扯着虎口褶皱的皮肤,就像斯塔西克过去经常做的那样。我心头一颤。为了抵挡恐惧,我抓住萨沙常开玩笑的那句话不放:“又来了,勃洛尼娅。你们尼金斯基家出了名的愁眉不展。”
我用手按住瓦斯拉夫的手,他停下来不扯了。
描绘起未来蓝图时,我哥哥的眼神在房间里飞速转来转去。其他人要花更长时间才能学会,这是当然的了。他们会抱怨。意料之中。打破陈规从来都不简单。《牧神》排演了九十场才像回事儿。所幸他到一九一三年五月把《春之祭》排演好就行。差不多有一年时间。
瓦斯拉夫说话的时候依然没看我。我松开他的手,心里感到宽慰的是他没有再去扯虎口的皮肤。相反,他现在叩击起鞋子的边缘,抚摸着黑色的皮革,仿佛它起皱了。这一动作平和淡定,泰然自若。我觉得我哥哥像一条蜕皮的蛇,每一次蠕动都把他从旧皮中释放出来一点,显露出下面一直在生长的那拥有明亮无瑕色泽的新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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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部关于杰出芭蕾舞者瓦斯拉夫·尼金斯基和勃洛尼斯拉娃·尼金斯卡兄妹的小说中,斯塔赫涅克将虚构与事实精妙地结合在一起……鲜活地呈现出我们所知甚少的妹妹勃洛尼斯拉娃的故事。
——《出版人周刊》(Publishers Weekly)
《被选中的少女》带我们潜入一个艺术家的灵魂,让我们看到,在一个政局动荡的战乱年代,艺术是何等的坚韧……一部杰出的历史小说。
——《笔与纸》(Quill & Quire)
精彩……舞迷们会爱上这场在去今不远的历史中优雅醉人的漫步。
—— 《图书馆杂志》(Library Journ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