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龙山脚下,如果不翻过山脊往里走,你就不会知道,在山枣树簇拥的长长的山路尽头,在一片榆树、刺槐和梧桐树的掩映之下,还会有一个叫羊湾村的小村庄。如果从空中看,羊湾村的形貌会更清晰一些,五龙山的五座峰峦犹如五条腾跃而起的巨龙,从南面尾部起势,往北逐渐抬高汇聚于号称“五龙宫”的隆起的山峰上,羊湾村即坐落在其中的两条山峦之间,好似一个在摇篮中安睡的婴儿。这个小村庄的格局实在有点特别,三面环山,只在朝南的一面依着五龙山的山脉走向次第敞开,原先由三个相距不远的自然村落组成,后来村落衰落凋敝,居民逐渐收拢聚集在五龙山的“掌心”之处,只以一条逶迤在山枣林中的羊肠小道努力地向外延伸,如同一只枯瘦的手,要竭力去抓住外面世界的繁华与躁动,又仿佛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寂静的山谷里盘绕回旋,经久不息。
快到年底了,平日里很冷清的羊湾村像是受了什么感染似的,坡上坡下寥寥落落的数十户人家一直静默着的房屋,似乎也被吹进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活气,那敞开了的窗户,袅袅飘起的炊烟,不时响起的几声狗吠,都透出几分要过年的气氛来。一条弯弯曲曲通向村里的铺着碎石子的山路上,赶集人的身影也多了起来。毕竟,要过年了。
金贵半蹲在自家屋门口,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纸烟,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村口那个空旷的水塘上。水塘里的水位已经下落许多,露出了参差不齐的垒在一起的石块,还有一些被浸泡得黧黑的树枝,横七竖八地交叉在裸露的塘泥之上。金贵的眉头一直蹙着,烟雾一会儿淹没了他的脸,一会儿又让他那张黝黑的脸浮现出来,仿佛川剧中的变脸。他黝黑的额头堆积着层层皱纹,粗短的黑胡茬凌乱地占领了嘴唇上下的区域,这是他好几天没去打理它们的结果。再过几天就是年三十了,在外面的三弟和四妹都答应回羊湾村过年,可他现在没有一点准备年货的心情。
“就为了一棵歪脖子树,他娘的!”金贵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仿佛要将这几天积蓄起来的一肚子怨气全给吐出来。
金贵做梦也没想到,田头一棵不值钱的歪脖子树竟然引发了一场惨烈的肉搏战,老婆李花花头上连皮带肉生生地被李木栓的媳妇孙亚芹给扯掉了一块,下手真够狠的。他老婆李花花的头上现在还缠着一圈白色绷带,渗出来的隐隐血色还那么触目惊心,好像一个刚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女兵。李花花已经不年轻了,今年都四十出头了,但看起来还要老相一些,脸皮粗糙,眼角的鱼尾纹早积攒了一堆,头发也枯黄了,好像秋天的荒草,风一吹,就能从头顶上扬起来似的。金贵一点也没嫌弃她的人老珠黄。李花花当初跟他私奔的时候,那也的确是四乡八里人见人夸的一朵花,身材高挑、皮白肉嫩不说,单是那两支黑油油的长辫子在屁股蛋后面一甩一甩的,就给人无限的遐想。
当年村上的后生们都嫉妒得不行,他金贵何德何能,竟然娶上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敢不顾家人的阻拦和他一道私奔。风波平息之后,花花又义无反顾地和他一起回到了羊湾村,回到这个曾被人讥讽为鳖不生蛋的小山村,安心地和他过好像怎么也看不到头的苦日子。
欺负他可以,但欺负花花绝对不行!金贵扔掉烟头,霍地站起来,眉毛似乎在冒着火焰。这次一贯要强的花花明显吃亏了,孙亚芹那么嚣张,无所顾忌,这背后还不是村主任杨本发在给她撑腰?“狗日的杨本发,别欺人太甚了,狗急了还要跳墙,这羊湾村又不是你家的菜园子,你想怎样就怎样!”金贵狠狠地磨着牙,一想到杨本发平时在村里专横跋扈的样子,他心里就有一股恶气往外冒,咕嘟嘟的,仿佛能煮沸一大锅水。
一山难容二虎。他一贯性情温和,很少露出什么锋芒,根本算不上什么老虎,但村主任杨本发生生地把他炼成了一只老虎,然后让全村人来看他们这两只虎怎么个斗法。
“老子从来没稀罕过你那个破村主任的位子,你怎么就不放过我?”金贵心里升腾的怒气继续嘟嘟地冒热气,“看现在的村子还剩几个人了?还都是老弱病残的,白给老子当我还不乐意呢。”杨本发在羊湾村已经当了足足二十年的村主任,油水也捞足了,镇上也盖了三层小楼。按理说,任期再满也该让位了,村里人都说金贵接任村主任比较合适,这可戳痛了他的神经,他上蹿下跳,处处打压金贵,还放出狠话来,金贵敢接村主任的位子,他就打断金贵的两条腿,叫他爬着回家。
孙亚芹就是杨本发放出的一条疯狗,她果然不辱使命,成功地将李花花的头皮撕掉了一块。杀鸡给猴看,目标是冲着金贵来的。
“这羊湾村真的不是人待的地方了,我早晚也得走!”金贵又往地上吐了一口黏稠的吐沫,以前他看到别人在镇上盖房从不羡慕,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他心里很清楚,这个村子迟早得完,迟走不如早走,还要走得体体面面。
提到走,又谈何容易。这不是去镇上赶集,说去就去了,这要老大一叠票子呢,可他现在手头上什么也没有。金贵重新在门槛边半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粗烟,点着,深吸一口,吐出,又把自己淹没在烟雾里。
从出生到中年,金贵的人生一直与羊湾村息息相关,如果剔除羊湾村的内容,他的人生将会是一片空白。但金贵越来越怀念童年时的那个羊湾村,满村子都是大人孩子,烟火味儿很足,一到过年的时候,全村就像被一团欢乐的气流包裹着,大伙儿都在这股气流中成了快乐的鱼儿,到处游走,到处嬉笑,不知不觉就将除夕和大年初一这两个长长的整天给耗尽了。
从年初二开始,羊湾村的人会走出去,毛脚女婿们会去山外的丈母娘家,孩子们要去给山外的舅舅拜年,刚定了亲的小伙子就更不用说了,得起个大早,去给未来的丈母娘拜个早年,留个好印象。这时候,羊湾村的快乐云团就与山外的各个云团进行交会,那时候金贵喜欢看来来往往的人,看他们手上拎着的礼物,大包小包的,花花绿绿的,不管是什么礼物那都叫一个喜庆。也喜欢看他们拖着孩子,带着笑容,去奔向一个又一个温暖的亲戚家,那儿肯定在张罗着一桌好酒好菜,还有许多憋在心里要互相唠叨个半天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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