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去过的远方故事发生在远方。或者说它从脚下开始,一直延伸到了远方。
通往远方的路,很长,长得足以让任何一场噩梦从容做完,长得直至令人感到残忍甚至绝望。它就这样一直通向天边,也就这样一直通向你生命的深处,尽头。总之,它通往远方,就这样一直没完没了地通向很远很远的远方。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远方?
西藏的朋友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数百年前,有位土司,命令部下到西部去巡查他的领地。土司说:无论走多远,无论走多久,你们一定要到达我领地的边缘。部下带着一队兵丁,他们骑着马,一直往西行。越往西去,空气越稀薄,气候也越来越严酷。渐渐的,每天雨雪冰雹都会轮番而至,有时大风还会吹着石头跑。兵丁们只能下马,弯腰顶风继续往前。风暴卷起的沙石,打在枪尖上,发出持续不断的哗啦啦声响。他们肩上的枪被压得越来越低,黄尘弥天盖地,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最后所有人不得不全部伏倒在地上。返回后,部下向土司汇报说:老爷,我们已经到达您领地的边缘了,您领地的边缘一直延伸到天边。土司问:那么你们真的到了天边?部下说:“我们真的到了天边,我们的枪尖划在天顶上哗啦拉直响,还冒出了火星。我们担心枪尖把天戳破,就把枪提在手里,继续往前。但天低得让人直不起腰,我们就趴在地上继续往前爬,直到前面堆满了沙石,再也无路可走。”部下拿出了磨损的枪尖,还有一包从天边带回的沙石。土司非常高兴,他重金奖赏了部下和兵丁。从此土司确信自己的领地一直到达天地的边缘。
据说土司部下所认定的“天边”,其实就是藏西的北部高原,也就是那处远方。
或许这只是个笑话,没有人会信以为真。
但下面这段话,相对来说应该更为可信。这是著名探险家斯文赫定和他的伙伴抵达这片土地时,留下的一段记录文字。斯文赫定在他的《我的探险生涯》一书里这样写到:“在这里每跨出一步都是新发现,每个名字都让我们多认识地球一些,直到1907年元月,地球表面的这个部分就像月球背面一样不为人所知,人们对月球可见的一面远比对地表这个多山之境更为熟悉。”事实上,直至1907年以后的近百年时间里,这片土地也并没有出现过任何大的本质性改变。
几年前看过一本谈论生死的书,里面讲到濒死体验。说虽然没有两个人的濒死经验完全相同,但在大部分的濒死经验中,却有类似的过程,这个过程大约有这样几步:1,经验到一种不同的感觉,安详而充满幸福,没有痛苦和身体感官的觉受或恐惧。2,觉察到嗡嗡声或急流声音,并发觉自己离开了身体。视觉和听觉加强了,意识清晰而灵敏。3,进入黑色之中,在漫无际涯的空间漂浮,然后迅速进入一个隧道。4,看到光,最先是远远的一点,而后像被磁铁吸引一般往那一点靠近,最后被包裹在光和爱之中。这个光明亮得足以夺人眼目,而且非常美丽,但眼睛却不受到伤害。5,有些人看到有着超自然美的内在世界,天堂般的景色和建筑,还听见天乐,他们有一体的感受。6,也许会到达一个不能超越的边界……看完这段濒死体验的描述后,就觉得这一体验并不陌生,我甚至确信自己有过这样的体验。那么这种体验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获得的?难道自己曾经经历过一次死亡不成?后来,在回忆许多年前的那次阿里之行时,我突然发现:濒死体验和那次前往阿里的途中体验竟是那么相似。一下明白,我曾有过的濒死体验,是在那条前往阿里的漫长之路上获得的。灵魂风筝般飘在空中,俯瞰着那条细长的路。路在风雪中延伸,它的两旁是不确定的幻境,雪山耸立,苍野无边。祈祷声里,疲倦的车,顶着暴风雪,甲虫般爬行于茫茫荒原。车上的人齐声高诵着经文,我听不懂他们是在赞颂圣唐古拉?还是在向神祗作乞求?诵经声响彻荒野,让我泪流不止。头顶明月高照。极度寒冷。
那是一次逼近天堂,逼近死亡的旅程。那次旅程,让我懂得死亡不是终极,今生今世只是你的一部分。明白生命是个奇迹,它与万物相连,没有独立的存活,一切都与天有关、与地有关、与山有关、与水有关、与云有关、与风有关、与雨有关、与草有关、与树有关、与羊有关、与狼有关……与善有关、与恶有关……与你有关、与我有关……明白每个生命都是另一个生命的神灵……拉萨以西至狮泉河这片千百万年间一直由神牢牢掌控的土地,如今,仅仅在近十年间,已经逐渐被人类把握。人们在这片神秘莫测的土地上覆盖上沥青,修通了数千公里的道路。人们往来于这里,不再受雨雪风暴的阻拦。离人远了,离神就近了。而事实上,如今我们已永远无法离人太远,也无法离神很近。即使是在无人区,也处处可见人的各式生存,以及种种商业行为。随着人类的进逼,神在撤退,它为我们让出了越来越多原本神圣的土地。在古格,人们就像爬上任何一座土丘般踏在它的顶上,那也确实只是一座以最高价被出售踩踏的土丘。人们把它踩在脚下,没有人在意它的过去,在意这里曾经上演过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曾经的圣殿神塔,曾经所有的神圣之物,所有的神圣之举,都显得突兀、多余、颓败、微不足道、格格不入。
那次阿里之行,现在想起每每感到心惊。贸然前往一个陌生而极度危险的世界,让我们遭遇了太多猝不及防的磨难。或许正因如此,那次阿里之行才刻骨铭心。或许正因如此,那次阿里之行才改变了我原有的许多观念,包括对世界的看法,对自我的看法,对生死的看法,让我认识了自然的伟力,神的伟力,体验到了神的存在,找到了自己的神。
因为遥远,所以诱惑。而现代文明成果正在不断缩小或消除距离,时间的,空间的。它让外部世界在我们眼前肆意呈现,却也让我们的精神世界越来越变得逼仄狭窄。它既让我们对诱惑得以无限接近,同时又在对诱惑进行无情消解,神圣化着庸常,奇幻归为平淡。或许终将有那么一天,这个世界会不再精彩。
怀恋那次阿里之行,或许就是因为那次阿里之行与我存有距离,这种距离已经超越了当年阿里与我的距离。当年我抵达了阿里,而那次阿里之行对于此时的我,已经遥远得永远不可接近。
在那次阿里之行中,我知道了生死的距离。
我目睹了死亡,那么近,那么仔细。从它那里,我知道了生的意义:不复杂,如同死一样。只是同样的一个死亡,它带走了有些人的一切,却又给另一些人留下一个充满希翼的来生。
拥有来生的人,敬畏今世。因为没有来生,我们无所畏惧。因为没有来生,我们无比畏惧。是什么让我们如此贪婪?生命只有一次,我们对此深信不疑。我们声势浩大的活着,追逐穷奢极侈、精彩极致的人生。我们耻于默默无闻,蛆虫一样拼命蠕动钻营,一刻不停。然而却害怕平静,不敢面对心灵。惊心动魄、精彩极致的背后,往往都藏着巨大的痛苦与伤害,往往都是人生被推到了剧烈摇晃的崖顶,使你离开了常态,将你平日里的情感与习惯、道德与人性,浸在容器中沸煮,逼问它们的极限。
喜马拉雅山脉的一处洞穴里,那位面壁十年的苦修者,他在想什么?在决定要写出这个故事之后,我再次去了阿里。
我最初的阿里,还在那吗?
就像故事中那个隐藏了二十年的人,这样说或许不确切,其实他只是最初隐藏过,并在隐藏中“死”去,然后有了重生。二十年时光中流逝的,其实是他的两个人生。他从“他”到“他”的那次蜕变,究竟发生在何时?现在谁也说不清楚。科学解释说,每七年人体的所有物质就会完全更新一遍,你和过去的那个你之间,再没有共同的物质存在。或者像虫草,在菌孢侵袭虫体之前,它是虫。在菌孢侵袭虫体后,不断繁殖,只到虫体充满菌丝而死,虫体头部生出了草,这时虫身虽在,却已非虫,它成了新的物种。又有什么不是如此呢?只是我们已感受不到这种变化的阵痛。像被打了麻药,因为麻醉着,没有痛苦,我们就一直相信没有变化的存在。直到有一天蓦然回首,才惊觉已经面目全非。
没有什么可以重来。除了记忆。
想起电影《冷山》里的男主角伊蒙在回归路上被人救了时说:“为什么一个名字,一个地方的名字,听了会叫人落泪……”阿里,对于我,它不再是个物理的存在,对于我,它是一种理想的存在,神的存在。每一个青春,都需要一场历险。这是人生必需的献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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