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青春啊,要么迷茫,要么疯狂
那个真正的自己不在静静的纳木错畔,不在念青唐古拉山的飒飒风中,不在夕阳下的布达拉宫,不在土生土长的北京,也不在任何一个我已停留过的地方。但她一定漂泊在世间的某个角落,某个我还未曾到过的地方。最美的事是用尽一生去寻觅她,不是为了将她抓回来绑住,而是为了随她一起四处漂泊。
最长的一天——青藏铁路
2012年7月末的一个下午,我填了离职申请表,最后一次领了工资。
回家时,老爸老妈都不在家。幸好,不然他们一定又会唠叨我半天。
新闻说,北京今天傍晚会下这个夏天的第二场大暴雨。
趁着天还未阴透,我赶紧背上50升的登山包,去北京西站。临出门时,我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火车票:T27,硬座,终点是拉萨。
到西站会合了晓萌,她带了三大袋吃的,说是她爸买的,刚把他老人家劝回去。我还窃喜,幸亏今天下大暴雨,才有了理由劝我爸别来送我。
离检票还有两个小时,和晓萌去肯德基边喝饮料边等。好像是5月,我俩是在人人网的旅行小站里认识的。晓萌还在上大学,她的学长浩哥是拉萨一所高中的老师,暑假时回上海学习,教师宿舍便空了出来,我们去拉萨时可以住在那里,住宿费能省不少。就这样,我辞了职,晓萌放暑假,我俩都可以出发了。
离检票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老爸打电话给我,说已经到了西客站广场,但是没票进不来。我去外面接老爸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阴得跟黑锅底一样了。离开了空调房,身上立马被汗弄得黏黏的。
接过老爸拎的两个大袋子一看,其中一袋里装满了方便面和榨菜,另一袋里装满了面包和香肠。原来刚刚回家时,他去超市给我买吃的去了。我说就快下雨了,车会很堵,而且我也有伴儿,让他放心。又说这些吃的我自己都带了,够吃好几天的,东西太多,实在拿不了,好说歹说才让老爸把两大袋吃的原封不动拎了回去。
火车开动的同时,大雨倾盆而下。瓢泼的大雨洗刷着每一扇车窗,这座生活了25年的城市像被雨水浇融般渐渐模糊,只剩下斑驳的光影。火车上的人,都像逃难一样,逃出北京这个粘住了许多人的城市。
旅游旺季,我俩都没买到卧铺票,我带了一个睡袋内胆——说白了就是一块安了拉锁的床单,把它铺在过道的地毯上,钻进睡袋里睡觉。即使餐车来了,也不用起来,翻个身就能钻到旁边的座位底下,餐车可以顺利通过。本来还想趁着这次旅行,好好虐待虐待自己,减个肥什么的,餐车从身边轻松经过那一瞬间,立刻判断自己不用减肥了。
火车经过青海湖“烂泥湾”时,从火车上可以望见五彩的经幡在远处飘扬,马儿、羊儿和牦牛悠闲地散着步,黄色的花海铺满了铁路的两侧。婺源的油菜花进了四月已有败相,刚察县的油菜花七月里却正艳。出门前怕火车上无聊,在手机里下了好几部电影,结果一眼都没看。有火车外的风景和一火车的人相伴,怎么会无聊呢。
每次到站时,我都下车去吸吸新鲜空气,就连凌晨1点半到达格尔木时,我也从睡袋里爬起来,下车看看。其实外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还有两站就到拉萨了,兴奋得睡不着。
火车翻越昆仑山口,海拔4767米。我的鼓膜有些胀,嗓子开始疼。出门前的三个礼拜,每个礼拜日的下午准时发烧一次,我是带着点病根儿出的门。知道带着感冒上高原是件很危险的事,但是在北京的那个办公桌前,我再也坐不住了,就不管不顾地出发了。随着海拔的升高,我也越来越难受,还开始咳嗽、流鼻涕。
坐在我隔壁的是位姓马的中医,马大夫和我聊了一路,这时发觉我不对劲,给我号了脉,立马断定我需要刮痧。没有刮痧板,就用5毛钱硬币代替。没刮几下,我的脖后就出现了深紫色的痧,马大夫说我内火过旺。
刮痧疼得我吱哇乱叫,引起隔壁座位一群波兰人的极大兴趣。他们商量了一阵后,派出一位帅哥做代表,过来问我们在做什么。我当然不会翻译“刮痧”这个词,只好说是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al science,也不知道他听明白了没有。接着我俩居然操着各自国家特色口音的二把刀英语聊了起来,从iPhone 5一直聊到了汇率,而且是他说他的,我说我的,还都挺高兴。
谈话是以马大夫的强烈制止结束的,她说我一定要好好休息,还让我张开嘴。我莫名其妙地张了嘴,接着“噗”的一声,她把一吸管药吹进了我的嗓子里。我一点准备没有,呛得直咳嗽。
火车上比从北京出来时人少了,还有不少人挤在一起打牌消磨时光。马大夫找到一个三座并排的空座位,让我躺下来,又把自己的冲锋衣给我盖上,嘱咐晓萌在旁边照看我。晓萌立马扔下手里的牌,把自己的眼罩固定在我额头上,怕我受空调的寒,然后蹲在我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把我和马大夫都逗乐了。
马大夫说,晓萌你让她睡觉吧,睡一觉捂出汗就好了,你这么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她怎么睡啊。晓萌很乖地哦了一声,然后坐在对面的椅子里,还是使劲儿地盯着我看,好像我会突然蒸发了似的。
我就在如此吓人的关切目光下昏昏睡去。醒来后,果然发了一身汗,浑身轻松了许多。感觉好像睡了很久,一看手机,才一个小时而已。还是底子好啊,我都忍不住感叹自己的恢复能力,一个小时前还一副要死的样子,睡醒就精神抖擞,还到处聊天嘚瑟。只不过没嘚瑟多久,就被马大夫喊回去乖乖睡觉。
火车里开始释放氧气,温度不断下降,不少人把羽绒服都拿出来穿。毛衣、雨衣、睡袋内胆,还有借来的抓绒冲锋衣,我把能穿的都裹在身上,包得跟个木乃伊似的,躺在过道里的地毯上。
一觉醒来,火车正穿过可可西里无人区,藏羚羊零落其间,轻快地跳跃着,云都低到了山包包的下面。
翻越唐古拉山口时,海拔5231米。透过车窗,可以看到雪山在远处若隐若现。有些高原反应严重的人开始吸氧,也有不少人因为长期无法平躺而脚部浮肿,还时不时有人抱怨打火机打不着火了。
早在到达宁夏中卫以前,所有零食的袋子就开始发涨了。这时,有些薯片、饼干和面包的密封包装袋,更是因为海拔的升高而爆开。我担心自己的肺会不会像包装袋一样涨爆,同时热情地帮大家把自爆的食物吃掉。唉,没办法,就是见不得浪费粮食。
快到那曲时,在高原上见到了彩虹的尽头。原来它不是浸在传说中的泉水里,也不是隐没在天边,而是清晰地浮现在高原那深绿的草色间。就在那同一片草色里,还有活蹦乱跳的藏狗、撒欢儿的藏野驴和到处打洞的田鼠。
到了那曲站,我又下车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回到车上后开始流鼻血。这下我的高原反应症状又增加了一项。
火车晚点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拉萨,结束了我两天两夜除了吃就是睡,而且不刷牙、不洗脸的铁路生涯。
下了火车,没有氧气稀少的感觉,毕竟拉萨海拔才3680米,比起青藏铁路最高段——唐古拉山口的海拔,已经不算什么了。
拉萨的阳光,热情地接待着每一个初到此地的旅人。明明已经下午四点,光线却比北京夏日正午的阳光还强烈,晃得我半天睁不开眼。
北京在东经116°,属于东八区;拉萨在东经91°,属于东六区,两地有大概100分钟的时差。为了方便国内计时,全国统一使用的是北京时间,这让我有种错觉,觉得拉萨的太阳是动得慢的。就像和别人打赌80天环游地球的斐利亚·福克先生,自东向西绕了地球一圈后,实际只用了79天。地球自西向东旋转,我自东向西旅行,是不是可以变相延长自己的生命?
时间永恒不变,从没有懒惰变慢。但在我的感觉中,到拉萨的第一天过得比在北京的任何一天都要长。
坐在1路公交车上,看着像棉花糖一样可爱的白云,突然遥遥望见布达拉宫,特激动地使劲往外看。那一刻,想起在北京坐公交车经过天安门时,总有外地人特激动地使劲往外看。顿时醒悟过来,自己已经变成了外地人。
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前天还在朝九晚五地上着班,头顶的天空灰蒙蒙一片,今天却坐在了拉萨的公交车上,周围的藏族同胞说着叽里咕噜听不懂的话。
透过车窗,淡淡昊空、悠悠白云与这倾城的日光,一同刺痛着我的双眼。
曾经念念不忘的,现在却不值一提——纳木错
我和晓萌在拉萨待了三天,把西藏博物馆、布达拉宫、八廓街、小昭寺等常规景点去过一遍后,开始向更远的地方进发。
和别人拼车去纳木错,我俩去得早了,司机又偏偏迟到。
暾暾的日光照得人昏昏欲睡。
百无聊赖的我俩在一家旅行社门口,挨着四个乞讨的藏族阿莫拉①1坐下。其中一个阿莫拉的身边靠着个小男孩,虽然脸上很脏,但也掩盖不住他的调皮和漂亮。我一直盯着他看,他发现之后就从阿莫拉的背后探出头来,用一只眼睛偷偷地瞄我,眼睛又大又明亮,睫毛忽闪忽闪的。他突然调皮地笑了一声,然后躲进了阿莫拉的怀里。
我从包里翻出一块巧克力给他,他接过去也不撕开包装就直接叼在嘴里,然后一直笑,阿莫拉也回过头来冲我笑。这几位阿莫拉的手里都攥着一叠一毛钱,有人经过身边,她们就冲人说扎西德勒。几乎每个经过的藏族同胞都会掏出几张一毛钱,然后交到她们每人手里一张。
我瞅这生意不错啊,虽然一毛不多,但积少成多嘛,说不定能赚点旅费呢,我的乞讨梦顿时被唤醒。我低头看了一眼已经穿了四天的浅蓝色帽衫,上面有不少油点,两个袖口和拉锁附近都已经变成黑的了。自觉挺有资质,就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逢人就说扎西德勒,还特别带劲儿。出来没几天,老妈就知道了我辞职的事,昨天还打电话来操心我的工作问题,没想到今天我就自己解决了,而且还属国家号召的自主创业范畴。
经过的人听到我说扎西德勒,反应都是笑着回一句扎西德勒,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到底还欠缺什么呢,我让晓萌帮我找找原因。晓萌想了想,从兜里翻出两张一块钱来,让我攥在手里,说这样就专业多了。我立刻又恢复了斗志,摆出一副自认为楚楚可怜的样子。正好一位藏族阿波拉①2拄着拐杖经过,我大声地向他说了句扎西德勒。阿波拉先是特高兴地冲我咧嘴乐了一下(我发现他嘴里只剩一颗牙了,所以笑起来特可爱),然后向我吐了一下舌头,接着就转身走了。我完全看傻了,从来没见过这么顽皮的老头儿,居然像小孩一样吐舌头。一个多小时后,我的乞讨生涯,就以一毛钱没要来的业绩结束了。
乞讨未遂后,我发现马路边站着几个骑行的人,其中有个推着自行车、穿着骑行服、戴着头盔的白眉老人在给布达拉宫拍照。我走过去跟老爷子聊天,敢情老爷子今年都68岁了,从保定走的川藏南线,4000多千米,骑了38天。老爷子说幸亏路上遇到一群大学生,前几天一直冒雨骑车,有点高原反应,骑着骑着总想睡觉。他们一直跟我说不能睡、不能睡,后来搭了两天车,缓过来了,才继续骑车,今天刚到拉萨。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给老爷子照了张相,刚想跟老爷子再多聊几句,去纳木错的车来了,只好匆匆道别。
沿109国道翻越念青唐古拉山,向纳木错进发。一路上有很严格的限速,每经过一个检查站都要领一张限速单,必须在规定时间以外才能到达下一个检查站,否则罚款。很多司机都是在快到检查站时,把车停路边耗一会儿。我们的藏族司机也不例外,把车停在一片青稞地旁,下车抽烟消磨时间。我也走下车,蹲在路边,仔细地观察青稞。
8月初的青稞还绿油油的,只有一小部分的穗头泛起了黄。一阵风拂过,所有的青稞都扭了起来,那些在阳光下的青稞似乎扭得更欢。一片片青稞连成了绿色的海,波浪此起彼伏。
同车的一位大叔,拿着自己巨大的单反,也下了车,对着扭得正欢的青稞一阵猛拍。我拿着自己的微单,换了几个角度拍,都不是很理想。就向这位大叔请教,结果就这么聊了一路。
大叔今年五十出头,提早享受退休生活,到处旅行。他车上的同伴都叫他“庄主”,我问他们原因,才知道他在张家界附近建了一个庄园,除了旅行,就是留在庄里接待朋友。庄主还邀请大家去张家界玩,可以住在他的庄园里。
我让庄主说说去过哪些有意思的地方。庄主说6月去了漠河。我说那边不是很冷吗,有什么玩儿的。庄主说找北去啊!每年的夏至,漠河只有两个小时黑夜,那时可以看到极光,而且当地人有盛大的庆祝活动。
庄主还说刚从尼泊尔回来,这几个同伴都是在尼泊尔领事馆办签证的时候认识的。我问尼泊尔好玩吗,大叔说那里的人很淳朴、很友好,而且什么都特便宜。我顿时决定要去尼泊尔,然后详细问了预算、签证之类的事。
晓萌说她也想去尼泊尔,可惜没护照。我安慰晓萌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到达当雄县,站在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山口,已经可以看到水光溶溶滟滟的圣湖纳木错了。
山口上风好大,我被冻得穿上了羽绒服。突然蹦出俩流着鼻涕的藏族小孩,男孩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西服,特国际范儿,脸上神情严肃地向我伸出黑乎乎的右手,掌心朝左。我想人家那么有礼貌,我也不能失礼,就也伸出手来跟他握手,没想到小孩一愣。旁边的小女孩赶紧也冲我伸手,口中还念念有词:“姐姐一块钱!”哦,原来是遇到同行了,顺便了解到了行情:海拔高价钱也高,拉萨都是要一毛的。
赶在日落前到达纳木错畔。云朵低垂,仿佛努力地想亲吻到湖面。湖水湛蓝,清澈至极,水波悠漾。
站在湖边,几番起念,欲纵身跳入湖中,让冰冷圣洁的湖水洗净灵魂,洗尽铅华。
雪山天湖,千万年来静默相守。即使终我一生住在山下湖畔,对于千万年不曾改变的雪山和天湖来说,我也不过是匆匆的掠影一个。
我们上山又下山,一路追着纳木错上的夕阳,一路喘着。走了好远,不畏高原反应,不知疲累。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玛尼堆,孤零零地立在湖畔。
我索性坐下来,陪着小玛尼堆看夕阳渐渐沉入纳木错,入神地聆听着湖水温柔拍打岸边石子的声音,身边有水鸟偶尔唱和几句。
我打通了峰的电话,什么也不说,只是让他陪我一起听这曲天籁。
西边的太阳还未完全落下,东边已经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
一个人坐在湖边,敬畏之美油然而生,因为在那一刻里,只有天,只有地,只有我。我却感受到那个真正的自己不在静静的纳木错畔,不在念青唐古拉山的飒飒风中,不在夕阳下的布达拉宫,不在土生土长的北京,也不在任何一个我已停留过的地方。但她一定漂泊在世间的某个角落,某个我还未曾到过的地方。最美的事是用尽一生去寻觅她,不是为了将她抓回来绑住,而是为了随她一起四处漂泊。
只睡了五个小时,天还完全黑麻麻的时候,我就起床了。在湖边走了没多久,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赶紧找了个树桩坐下来,等着看日出。也知道要站在山顶才能见到日出,但以我高原反应的状态,爬上去估计就没命看了。所以留在湖边看看朝霞,我也心满意足。
明月还未倦怠,依然值守于当空,投下的月光被水波切割成无数片。
坐了一会儿后,不知从哪儿跑来只土狗,颠颠儿地到我跟前,用充满期待的小眼神望着我。在确定我没有吃的给它以后,盘在我脚边睡着了。我在它身上用石头垒了一个小玛尼堆。它特淡定,不但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未曾抬过一下。
太阳还没出来,冻得我将自己蜷成一团。想站起来走动取暖,又怕动作大了会喘个不停,干脆动动嘴皮子给自己制造热能。眼前的聊天对象仅有这只淡定狗,就跟它开聊,醒醒哎,你除了对吃能打起精神以外,就没有别的念想了?土狗依然爱答不理。
动嘴皮子也没人搭话,还倒吸凉气,只好改动脑子。其实我根本没法同时做两件事,聒噪的同时就没办法静思。
我问自己心心念念的又是什么呢?
15年前,我会为妈妈不给我买的一个发卡而闷闷不乐一整天;10年前,我会为买不起的一套书而朝思暮想整个礼拜;5年前,我会为一张高价的音乐剧门票而耿耿于怀好几个月。
今天,想起曾经那些求而不得的东西,都是多么不值一提。也许那些今天正在苦苦追逐的东西,在未来的某一天,都会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但我相信,总有些东西是不随时间的推移而改变的,无论站在多远的过去,还是多久的将来,没有人可以否认追求它的重要性。它是爱吗?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吗?是抽象的责任吗?还是虚幻的幸福?这些尘世间彼此交头接耳过的答案,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坚定地点头。
孩子时的我们,知道的东西并不多,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当知道的东西多了,反而花了眼、迷了心,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选择太多,也是种考验。
还记得上学时,大家经常会写一些现在看起来十分可笑的作文,说某某同学为了不及格而哭,是因为经不起挫折,抗压能力差。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为了分数而哭鼻子的人,他在意的事情压根跑偏了。
我们追求的东西若是让自己不痛快了,那一定是我们追错了。
《傲慢与偏见》里有句话,把虚荣和骄傲解释得很透彻:“骄傲主要关系到我们怎样看自己,而虚荣则关系到我们让别人怎样看我们。”我们已经拥有太多让自己虚荣的东西,却唯独缺少能让自己骄傲的。
许多我们想要的、普遍认为该去追求的事物本身对我们毫无意义,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外在的价格、标签,以及他人看到它们时给予东西的主人——也就是我们自己的关注,才是我们想要它们的根本原因。如果我们衡量事物时,不去考虑它们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利益,而是看重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实际意义,也许,我们就能够知道自己真正的需求了。
人要是能放下世俗的判断标准,单纯为生命而活,该多好。不自由,多半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枷锁。
月亮并没有完全隐没,只是更靠近雪山的顶端。月色逐渐接近透明,而朝霞将天色染成醉红。盈盈湖水间,荡漾着明灭闪耀的金光。
我坐在纳木错畔,聆听着水声,待得天光大亮,也到了回程的时候。
回拉萨的路上,有个认识多年的色茫大叔(他笔名暮色苍茫,我图省事,经常简称他为“色茫”)打电话给我。知道我去了西藏后,他说正好,我在拉萨丢了把伞,你帮我找回来吧。我问他什么时候丢的,色茫大叔的回答让我直想撞墙:17年前。
不必等到五十才知天命——博卡拉
在西藏只停留了不到两个礼拜,我就办了去尼泊尔的签证,跟着一群驴友坐车经樟木口岸到达尼泊尔。
早在加德满都时,我就瞄上了路边租摩托车的,到了博卡拉终于可以一试身手。一早我去拍颖姿和孟璐的门,叫嚣着一起租摩托驰骋博卡拉,跟尼泊尔人民飙车去!
我指着挂挡摩托说这才叫机车。
“小娘”说尼泊尔是左行,咱们不习惯,而且路上那么多坑,也没什么信号灯,还是踏板的比较安全。
“小娘”姓“梁”,说话l、n颠倒,跟我说可以叫他“小梁”时,我给听成了“小娘”,偏偏他人又长得娘气逼人,我索性就一直叫他“小娘”。
最终,我的疯狂败给了理智,挑了踏板。颖姿不会开,孟璐带着她,我带着“小娘”。
租车手续特别简单,居然不需要交押金,也不需要扣护照,只登记一下住哪家旅馆。老板问我们有没有摩托车驾照,我们都说有,但是忘带了,然后就可以拿俩头盔推车走人了。尼泊尔人也太实诚了,我们要是骑半道儿把车卖了,店家也没辙啊。
市区的路还算好开,“小娘”有过骑行川藏南线的经验,坐后面研究地图,给我们导航。我们四个在尼泊尔领事馆认识的驴友,结成临时的摩托飙车团横扫博卡拉街头。
第一站,蝙蝠洞。出发,一路向北!
出湖滨区没多远就遇上罢工,尼泊尔人民连罢工都好整以暇地打着遮阳伞。警察挥舞着双手说前方戒严,必须绕路。博卡拉的路不是一般的烂,路上大坑小坑到处都是,还时常伴有积水。靠左行驶是有点别扭,尤其是右拐的时候,总想靠到右边去。
稍微习惯了些,我就开始嘚瑟,在路上晃着S弯,嘴里嗷嗷地叫着。一切都在我视线里快速后退,风驰电掣。路边景色都模糊掉,感觉却清晰——让人窒息的兴奋。我的“人来疯”本性暴露无遗。
旁边驶过一辆挂挡摩托,上面坐了仨尼泊尔小子,我冲人家吹了声口哨,然后特挑衅地说了句:“How slowly you drive!” (你开得太慢了!)立刻一把油门拧到底。人家尼泊尔小伙儿不但没把我当神经病,还特配合地也叫唤了几声,然后很轻松地把我们甩在了屁股后面,还附送了一阵浓浓的黑色尾气作为见面礼。我安慰自己,毕竟人家骑的是挂挡摩托,即使坐了三个人,还是比我们的踏板快多了。
我很喜欢听空气擦过耳边的呼呼声,比听任何一位世界顶级DJ大师打碟还带劲。于是又全速开了一段,才放慢速度。
等颖姿和孟璐从后面追上来,我觍着脸问她俩:“姐轧车技术不错吧?”
颖姿直骂我是疯子,让我开慢点,小心些。孟璐质问我:“尼泊尔人民误以为咱们国家盛产你这种神经病怎么办?”
“小娘”却一反常态,格外冷静,始终稳如泰山地坐在后座上看地图,淡定从容地指挥我左拐还是右拐。
离蝙蝠洞还有大概2千米时,乡间土路完全取代了柏油马路,满地碎石、坑坑洼洼。孟璐和颖姿骑的那辆车,在过一道坎儿时,被石头磕漏油了。有个村民正好经过,十分热情,问有什么可以帮我们的。他不会修车,就跑去叫来了修车的人。
等了半天,车终于修好了,油却漏得快光了。孟璐让我俩先去蝙蝠洞,她载着颖姿去加油,然后随便逛逛。我们就这样改为分头行动。
越往蝙蝠洞开路越烂,到处是泥坑、积水。我怕把“小娘”摔了,提议让他自己走着,我慢点开。“小娘”说越是这种路,越要快开,开得慢了,反而更容易摔,让我坐到后面去,他来带我。我才醒悟,怪不得他刚才那么镇定,敢情他开得比我猛多了。什么水坑、泥潭、石头块,都不当回事,一拧油门全过去了。
颠了一路,终于到了蝙蝠洞,进洞前每人还要租盏应急灯提在手里。有个尼泊尔人问我们需不需要请向导,我们婉言谢绝了。
进到洞里,发现尼泊尔的洞窟和国内景点完全不同,里面一盏灯都没安,也没有任何人工修凿的痕迹,完全纯天然状态。
起初,蝙蝠洞让我很失望,因为洞里既看不到蝙蝠,也没有穿着燕尾服的吸血伯爵,只见遍地黑乎乎的蝙蝠屎。应急灯的照射范围太小,我们走错了两次路都没找到出口在哪儿。幸亏有对胖胖的印度夫妻带着三个孩子进洞,还雇了刚才那个向导。我俩就跟在他们后面走,直到见着了岩缝中透出的天光,我俩才自顾自走在了前面。反正不知道向导讲的是尼泊尔语还是印度语,叽里咕噜一句听不懂。
洞口在头顶斜上方,岩石错落堆叠成各种扭曲状,使得出口十分狭小,而且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十分不好攀爬。“小娘”瘦小得跟只猴子似的,费了老大劲才攀到洞口,停在上面等着拉我一把。我比他个儿高腿长,他用的落脚点,我全部踩不到,因为洞窄到我无法屈腿,试了好几次都上不去。最后只好放弃用脚,身体悬空,纯靠手臂力量一点点攀出了洞口。
“小娘”说自己学过一点攀岩,教练曾经强调过,我刚才那种攀法是最危险的,因为一旦手部力量不够,或者着力点石块滑落,就会整个人掉下去。我满不在乎,说洞里石头挺结实。可我低头一看,身上穿的黄色T恤,已经成黑色的了,也不知道上面沾的泥里有没有混入蝙蝠屎。
我们研究完地图,决定下一站去看世界和平塔。
开到和平塔所在的山下,发现这里的山路比蝙蝠洞附近的路还难走,路面满是大小不一的碎石块,而且坡度很陡。我提议把车停山下,腿儿着①3上去。“小娘”拍胸脯表示这种路是a piece of cake,让我放心坐后面。我抱着怀疑的心态上了踏板,开了没多会儿,心情马上变成了忐忑,继而转为惶恐。路面不时出现小而深的沟,“小娘”为了保持平衡,把双脚垂下踏板,擦着地面。车来回地晃着,他还一点不减速,吓得我在后座上哇哇乱叫,骂“小娘”是疯子、神经病,把刚才颖姿和孟璐说我的话全都用上了。
这种情况下,“小娘”居然还能分出心来跟我说笑,说他骑川藏线,骑到怒江七十二拐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个警示牌写着“前方100米处已死亡13人”。他骑得太快,骑过了才反应过来,还特地倒回去拍了张照片。
我恭维“小娘”是个伪娘炮,真闷骚。
连着几个大于90度的急弯,我的小心脏受不了了,一通狂拍“小娘”后背,嚷嚷着自己走上去,死也不肯再坐他开的车。
我让“小娘”一个人先开上去,自己在后面慢慢走。
走到半山腰时,拐过一个弯,一道彩虹悄然出现在眼前。伫立山边,出神凝望良久。脑中响起一首歌,反反复复总是那一句:“总要有些随风,有些入梦,有些长留在心中。于是有时疯狂,有时迷惘,有时唱。”
“小娘”又折返回来,说到山顶的路还很长,还是坐他的车吧,我不肯。他说我走得太慢,待会儿还要去魔鬼瀑布,如果不快点,就赶不及还车了。又说路上遇到几个奇怪的小子,怕他们是犯罪分子,不太放心我一个人走,坚持让我坐车,我就从了。一路又是各种泥坑、水洼,我坐在车上,一点不比走着省劲。还好到了最后一段路都是台阶,只能用爬的。
有群尼泊尔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趁“小娘”锁车的工夫,我跑去围观。原来是有条蛇爬到路上,颜色很艳丽,估计是条毒蛇,山民捉到后,把它打死了。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毒蛇,我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蛇鳞。就在我的手碰到蛇鳞那一瞬间,围观的几个山民居然同时跺脚吓唬我,我赶紧把手缩了回来。他们看我被吓到了,都咧着嘴笑啊笑的。其中一个小子还把蛇拿起来,放到我眼前晃,假装它又复活了。敢情开玩笑在尼泊尔是十分大众的娱乐项目。那个拿蛇吓唬我的小子往山上走了一段路,然后用木棍挖了个小洞,把蛇埋了。埋的过程中,他还时不时地吓唬我玩。他说尼泊尔人是不吃蛇的,问我中国人吃不吃。这种时候当然不能丢份儿,于是我违心地说了句我们当然也不吃,因为蛇是人类的好朋友。
和“小娘”往山顶爬,有三个小孩一直缠着我们要糖吃,我们说了好多次没有糖,还是向我们不停地伸手。我模仿“No money,no honey”的句式对他们说了句“No Rubi,no candy”,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听懂了,居然就此散了。
当我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凝视世界和平塔全貌时,一缕阳光恰好透过云层的缝隙洒在这座白色的钟形塔上。刹那间,一路的燥热与疯狂化为清凉与安宁。
登塔后,可以与佛祖释迦牟尼的金像一起俯瞰整座博卡拉城和费瓦湖,湖对岸就是我们住的湖滨区,远处是被郁郁葱葱的绿色覆盖着的安纳普尔纳群山。
久久地站在塔下,当山顶有微风拂过耳畔时,我感到自己变成了这郁郁葱葱中的一棵,跟着风的节奏轻拍着树叶,伸展着枝丫。
原来不仅是树,我们也长了根,在一个地方越久,越难以离开的原因正在于此。也许,只有离开我们原本生长的土地,远离钢筋水泥的丛林,拨开遮挡在眼前的喧嚣,暂时抛却那些附着在我们身上的标签,随着那吹拂山顶的风游走四方,才能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小娘”突然不合时宜地打破了这宁静,叫了声:“快看,鱼尾峰!”
傲世独立的雪山从云缝间露出了真颜,虽然只有那么短暂的几分钟时间,却比派拉蒙影业公司的片头还高清。想起拍照时,它已经重新没入了云端。
下山时更加危险,“小娘”怕速度太快,就空挡滑行,但是遇到大一些的石块就会被卡住,只能拧着油门开。比我在平路上开快车刺激多了,我坐在后座上吓出了一身冷汗。
在去魔鬼瀑布的路上,重遇颖姿和孟璐,她俩刚从国际登山博物馆出来。
晚上去还摩托的时候,我很心疼。真是难为了这辆小踏板,一圈下来都快接近报废了。
大家都吃腻了咖喱,便选了家中国人开的餐馆。馆子里有个学生模样的中国女孩做服务生,我开玩笑说,不会是你旅费用完了,才留下来打工的吧?没想到还真差不多,她说自己在国内旅行了四个多月,在尼泊尔想多停留一段时间歇歇,顺便体验尼国人民的生活,就续签了一个月,留下来打工。她没有工资,只有免费的吃住,但是账单上明码标价的服务费不经过餐馆,直接进到服务生的口袋。
晚上,在加德满都认识的女孩晓雯到了博卡拉,约我们去酒吧坐坐。她找的那家酒吧二楼,可以欣赏到夜色中的费瓦湖。
她把在新疆搭车时认识的香港男孩Alvin介绍给我们,大家都没什么酒量,点的都是软饮。我点了杯Dreaming,一边喝,一边听他们讲述搭车和骑行时的故事,聊到杯干仍意犹未尽。
“小娘”回屋不洗脸不刷牙,甚至鞋都没脱,倒头就睡。从拉萨到尼泊尔,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已经把“小娘”当作了妹妹,完全无视他本来的性别。
外面下起了小雨,却丝毫没有减轻博卡拉的闷热。
我躺在床上,全身都快散了架,却怎么也睡不着。“小娘”、晓雯、Alvin,还有中餐馆里遇到的打工女孩,他们都比我小,去过的地方却比我多。这段日子里,我每天都会遇到不同的人,越是听闻他们的旅行,就越显得自己落魄——来自眼界和内心世界的落魄,甚至是穷困潦倒。
“小娘”已经发出微微的鼾声。真羡慕他们这么年轻就可以到处走,而且毫无压力,是真正的轻松上路。我却带着一身的迷茫与困惑,没有越走越轻松,反而越走越沉重,甚至开始怀疑出来的意义何在。终归是要回去的,回到北京,我应该选择一份什么样的工作,生活又会有什么样的改变,各种各样的问题还是要面对。
雨只下了一阵,便停了。反正睡不着,索性去露台吹吹风,没想到雨后竟是夜阑天澄,月朗星明。
我知道怎样找到北极星。我知道阿基米德螺线和渐开线分别怎么画。我知道汽车发动机用水来做冷却剂,因为水是自然界常见物质中比热容最大的。我知道苯环上有两个氢原子被其他基团取代时,有邻、间、对三种位次。我知道巴洛克和洛可可的特点和差异。我知道talk with 和 talk to的区别。我知道燕王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他夺了自己侄子朱允炆的皇位。我知道澜沧江出了国境就改名叫湄公河。我知道土豆丝临出锅时放点醋会更脆。我知道周迅不只是李亚鹏的前女友,还是他前前女友的现任男友的前妻的堂弟的前前女友。我还知道牛顿第一二三定律、基尼系数、保护证人组WPU、祖母悖论、宇宙全息论……
可是知道这一切对于我的人生没有半点帮助,我依旧不知道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知道得越多,反而越迷惑。曾经一度坚持认为,必须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三观体系,它需要强大到能够迎刃而解自己遇到的任何问题。
物质贫乏时,我还小,脑子里同样空空如也。物质丰富了,我也长大了,脑子里却被自己塞满了各种有用没用的知识、八卦、信息、想法、观念、经验。因为小时候家长都没拿多动症当回事,所以我上蹿下跳,把自己摇晃得脑子里一团糨糊。
拍毕业照那天,我躲在宿舍里哭鼻子,那是我大学四年里唯一一次哭。当时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不知道该选哪个,因为无论选哪个都像把自己判了死缓一样难受。如今回过头来看,我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过怎样的生活,所以才决定不了选哪个工作。
曾经很喜欢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的小说《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里面有段话,我至今可以背诵下来:“每个人,在他们年轻的时候,都知道自己的天命。在那时候,每件事都清晰不昧,每件事都有可能。他们不会害怕做梦,也不畏惧去渴望生命中任何会发生的事物。然而,随着岁月流逝,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会说服人们,让他们相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自己的天命。”
如果“完成自己的天命,是每个人一生唯一的职责”,那么我的天命是什么呢?我又该如何在被说服前完成自己的天命呢?
突然发现,黑夜中的自己总是清醒过白昼,却是越清醒越迷惘。
不能成眠的人才觉得黑夜漫长。入睡前最后一次看手机,尼泊尔时间,凌晨4点10分。
被“虚耗”偷去了快乐——费瓦湖
在博卡拉的那段日子是我最怀念的。整栋楼只有四个中国住客,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经常爬上三楼的屋顶发呆。站在上面远眺安纳普尔纳山脉和费瓦湖,如同在看一出纠结缠绵的爱情故事:天眷恋着云,云倾慕着山,山却痴缠着水。
博卡拉的宁静,似乎让所有人都慢了下来。我和颖姿、孟璐、“小娘”每天睡到自然醒才下楼。旅馆里的每个服务生,见到我们都会双脚并拢,双掌合十,微笑着问候“Namaside”,然后问我们昨晚睡得可好。
每天傍晚,都会有几个尼泊尔小伙子坐在露台上,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歌。虽然一句都听不懂,但只要我们坐在旁边跟着节奏摇头晃脑,他们就会特别高兴,热情地招呼我们一起唱。感觉他们的生活好惬意,似乎总有用不完的快乐,唱不完的歌。
有一次,我们在湖边遇到了曾一同坐车到樟木的一对情侣——多多和比比,六人合租了条蓝色的小船,泛舟在费瓦湖上。
水波溶溶曳曳,湖水蓝得不可思议。
比比出神地看着湖面,突然说她想跳下去游泳。还是我比较理智,告诉她湖太深,万一里面有不明生物袭击人类怎么办,而且她又没穿泳衣,一定要冷静。然后我就跳下去了。船上的人全傻了眼,颖姿冲我喊:“你不是说要冷静吗?”
我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是啊,我跳下来就是为了要冷静啊,这水可凉快了。”
比比叫着:“你这个疯子!”然后也跳了下来。
“不疯狂的人生毫无意义!人的一生疯狂一次不难,难的是一直在疯狂,从未被超越!啊哈哈……”
孟璐在我豪放的笑声中也要跟着往下跳,被“小娘”和多多一把拉住,说船上块儿头最大的两个已经下去了,其他人必须坐船上压舱,不然待会儿我和比比上来时,船会翻的!气得我俩往他们身上一通狂撩水。
我游离船身,憋住一口气,潜入水下。
水下,是另一个世界。在水中慢慢睁开眼睛,没有游弋的鱼儿,也没有摇曳的水草,只有阳光透射进来的缕缕光带,随着湖水摆动,浟浟脉脉。
游泳是我层出不穷的体育爱好里,唯一延续至今,未曾中断过的。平躺着漂浮在水中,会比任何大床都舒服,还可以随意抱成一团或舒展手脚,自由自在。一个生活家的标准之一,是必须拥有一项与钱无关的骨灰级爱好,游泳绝对可以算其中一种。看电视剧、电影,玩游戏都是想暂时脱离自己的生活,忘掉所有烦恼。而游泳则是为了仔细体味那些烦恼,从而找到根源和改善的办法。它能让我静心、倾心。
曾以为城市越繁华,人心越荒芜。原来人心的荒芜不是因为城市的繁华,而是因为懒惰。我们有太多诸如怎么才能买套大一点的房子、是不是应该换辆车、这个周末去哪儿high之类的琐碎烦恼需要解决,弄得心灵疲累,最原始、最根本的问题就懒得思考了。
若是只活在日常琐事构建的世界里,哪里腾得出时间去在意心灵的需求?
越来越觉得时间不是匀速前进,而是加速度往前冲的。小时候单线的生活,被扑面而来的超大信息量和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构建得越来越立体,我们的注意力不断被分散,继而对时间产生了错觉,于是再也无法正确地感知时间的流逝。但在水中,一切动作都变成了电影的慢镜头,让我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体会时间本身一分一秒地失去。
最温柔的水却拥有最无法抗拒的阻力。被温柔的水包裹着周身,也就是被无法抗拒的阻力包裹着周身。心里越急,越用力划动四肢,遇到的阻力反而越大。如果非要跟水较劲,结果只会被水呛着。
除了要做到跟水妥协,还得偶尔抬头换气,辨清方向。以为在水下可以看清自己的每一根手指,正确地估算出与他人的距离,其实得到的全部是扭曲过的假象。只有将头抬出水面,才能知道实际情况。如果只是一味地低着头猛划水,气用尽了才抬头换气,自以为比别人一划一换气的方式游得快,实际上需要的换气时间更长。
当学会了如何与水和睦相处,就能在水中寻回最初的宁静,因为在水中的状态最接近婴儿在母体里的状态。我们在母体中,借由脐带输送的营养发育我们的五官与四肢;在尘世中,通过学习与思考发育我们的内心。在母体里,如果发育不良,身体就会有残疾;若在世间浑浑噩噩,纵容物欲的无限滋长,挤占心灵的空间,内心也必会有残缺。
我们从纯净中来,最终也将回归到纯净中去,尽管过程中需要经历诸多的怀疑、背叛、愤怒、欺骗和贪婪。但我们不就是为了体验那些美好与苦痛、挣扎与解脱,才来到这世上走一遭的吗?
在通往博卡拉的路上有家小餐馆,院子里种着一棵怪树。我远看不知道结的是什么果,走近发现原来是鸡蛋壳挂满了一树,而且错落有致,明显经过精心摆放。尼泊尔人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总是将各种物品装点得情趣盎然,过得相当有情调。
在尼泊尔的那段时间,我发现大街上见到的尼泊尔人,无论小孩、成人,还是老人,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见到陌生人都会主动打招呼,Hello和Namaste的声音不绝于耳。谈恋爱的年轻情侣,找个大水池,买包江米条喂鱼就很开心。赶上尼泊尔的传统节日,寺庙里到处是家庭聚餐,鼓锣齐鸣,拉着陌生人也能一起高兴地跳舞。尽管他们的生活远不及我们富裕,卫生条件也极差,用不上iPhone,玩不起iPad。但在北京,很少能在地铁和公交车上看到笑脸。人们即使在早高峰时段拥挤不堪的车厢里,也忙着打手机、听歌、玩游戏。
对,北京是很大,向人们提供了很多生存的机会,但留给人们生活的空间却少得可怜。每个人都不得不蜷起胳膊腿儿,紧守自己那一隅之地。我们每天只惦记着自己想要什么,却恰好忘记了,自己已经拥有的也许正是别人羡慕的。
想起传说中有一种叫“虚耗”的恶鬼,他们身穿红色袍服,长有牛鼻,一只脚穿鞋着地,另一只脚挂在腰间,腰里还插着把铁扇子。“虚耗”喜欢偷去他人的快乐,使人变得忧郁。我想,我也曾被“虚耗”偷走过快乐,但如今的我,已经把自己心里住着的那个“虚耗”臭揍了一顿,让它把偷去的那些快乐还给了我。
不知在湖里游了多久,颖姿突然说水里有怪声。我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不知道哪里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湖上游船不多,离我们最近的那条船,远得分不出船上坐的是男是女。湖水在阳光下泛着微波,我又把头埋进湖里,湖水深得只能分辨出绿色的深浅。
比比颤声说,那咕咚咕咚的声音貌似是从湖底传来的,而且好像……离咱们越来越近了。不会是费瓦湖水怪吧?我和颖姿对视一眼,然后同时以最丑的姿态,却是最快的速度翻回船里。孟璐和“小娘”使劲划回了岸边,大家一溜烟儿跑上了岸,然后互相说着对方是胆小鬼。
我们在湖边溜达时,遇到过几个尼泊尔小伙子玩沙滩排球。我问他们可不可以加入,他们笑着把头歪向一边,我猜他们可能没听懂我的话。我又问了一遍,他们还是一样的动作,其中有一个还摇头,但同时又向我招手。猛然想起来尼泊尔人的yes是摇头,no才是点头。我立刻甩飞了人字拖,奔过去。
孟璐站在场边冲我喊:“你可是场上唯一的外援,好好表现啊!”
我辜负了孟璐的殷切期望,用“小娘”的话说,我不是去打排球的,是去丢人现眼的——发球跑偏,接球不过网,充分显示出板凳队员的青涩球技。
庆幸自己不恐高,可以玩滑翔伞。每个滑翔伞都有教练坐在乘客的斜后方。我和教练一同小跑到悬崖边上,心突然忽悠一下子,脚下已经悬空,很轻松的,就这样飞起来了。整个滑翔过程可以俯瞰群山环抱中的费瓦湖,从这个角度看到的湖水是剔透的绿。当云朵飘过,将影子投射到湖中,湖水又呈现出深邃的蓝。才明白,为什么有人将费瓦湖比作博卡拉的一滴泪。
当清风掠过耳畔,我对着这滴晶莹的泪悄悄地许了个愿:万事如风,愿我心广阔似天空,可任清风拂过或狂风肆虐。
从费瓦湖回到提供滑翔伞的公司,柜台里一个正在听音乐的卷毛小子,颁给我们每人一张滑翔伞证书。证书上需要自己填上名字,再交给他盖章,我顺口问了句证书是不是免费的。
卷毛小子把头歪向一边,龇着雪白的大牙说证书免费,但是盖章要钱。然后趁我还发傻的时候,把章重重地盖在了证书上,之后又冲我坏笑:“Take it easy. I'm just kidding.”(别紧张,我开玩笑的。)尼泊尔人上班还这么自得其乐,真让人羡慕。
我屁颠屁颠地举着证书让“小娘”帮我拍照,貌似小时候拿三好学生证书都没留过影。
夜里,我梦到了玩滑翔伞时的情景,雄鹰在身旁盘旋,水鸟在脚下拍翅,费瓦湖像在静静地倾听着我许愿,突然又响起了那可怕的咕咚咕咚的声音。
被吓醒后,我发现,对床的“小娘”正在娴熟地打着呼噜。
素衣清颜惹艳遇——奇特旺
在博卡拉懒散了一段时间后,我和“小娘”决定去奇特旺,颖姿则回加德满都等印度签证。孟璐很喜欢博卡拉的小资情调,准备住在这里找艳遇。没想到艳遇却在奇特旺找上了我。
我们刚进入索拉哈村,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砸在木头屋顶上,让我听着都替屋顶疼。就在我们吃午餐时,大雨又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兴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亚热带雨林气候吧。下过雨的博卡拉依旧闷热,吃顿饭搞得我脖子直汗流。在尼泊尔,不仅把我一年的咖喱都吃完了,连带我一年的汗都流尽了。
比奇特旺的天气更热情的,是奇特旺的小伙儿。
下午,向导准备带我们去丛林里转一圈。出发前,他叮嘱我们必须换上长袖上衣、长裤和运动鞋,在这么憋闷的气候下,简直是捂汗。
向导带我们一边往丛林走,一边自我介绍。他叫Happy,人如其名,是个很活泼的小伙儿,留着清爽的小板寸。他要求我们穿长袖上衣,自己却穿着件短袖T恤,脚下踩着双人字拖。我们这队一共六个人,除了我和“小娘”,还有另外两男两女,都是中国人。
在去丛林的路上,路过一间破旧的小屋,墙壁歪歪扭扭的,还有不少裂缝。外墙和门上满是白色的手掌印,幸亏不是红色的,不然我会以为李莫愁也来过尼泊尔呢。Happy一边用手抚着墙,一边说这是他以前的家。
继续往丛林走时,Happy开始和我闲聊。
“Do you love Nepal?”(你喜欢尼泊尔吗?)
“Of course. Here is a Never End Peace And Love country.”(当然,这是个和平与爱永无止境的国度。)从博卡拉旅馆老板那里学来的句子,终于让我用上了。
“Ah, I give you a Nepal name,Maya. It means love.”(啊,我送你一个尼泊尔名字吧——玛雅,“爱”的意思。)
“What a pretty name! I like it. Thank you very much.”(很好听的名字!我喜欢它,非常感谢。)
他又问我,“小娘”是不是我弟弟。我心想我俩哪儿长得像了?不过我早当他是我弟了,就点头说Yes,然后转头告诉“小娘”,Happy把我俩误认作姐弟。“小娘”的反应和我如出一辙:“咱俩哪儿长得像了?你怎么不说你是我妹啊。”然后咯咯地娘笑。
Happy问我“小娘”为什么笑,我调侃“小娘”,说他想在尼泊尔找个女朋友。Happy很happy地说:“Oh,it’s great!I will help you.”(太好了,我会帮你的。)
正好旁边有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尼泊尔美女骑车经过,看样子也就十五六岁。Happy赶紧叫“小娘”:“How about her?She is very beautiful.”(她怎么样?长得挺漂亮吧。)
“小娘”笑得很囧,然后回头冲我翻了个白眼儿。Happy又问我想不想在尼泊尔找个男朋友。这种情形下,“小娘”反应通常都很快,忙着替我答道:“Sure, you also need to help her.”(当然想,你也得帮帮她。)
Happy更happy了:“I just have the right person.”(我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然后挺直身板,拍拍胸脯,“It’s here!”(就是我!)
我觉得他肯定是开玩笑呢,就一笑了之,顺便回送了“小娘”一个白眼儿。
沿途许多旅馆、度假村的围墙和大门上,都画着色彩缤纷的动物图案,其中大象交配的图案最多。路过象舍,看到几头大象悠闲地吃着草,眼睛眯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有只大象却很调皮,不老老实实吃草,反而用鼻子把草都扬到脑门和后背上,还发出类似轮船汽笛声的吼叫。Happy说大概今天的草不太合它胃口,所以在发脾气。
没想到丛林和旅馆离得如此近,过了象舍就是丛林。走入茂密的丛林,满眼都是深浅不一的各种绿色,地上泥泞,还伴有大象的巨型粪便。Happy带我们追寻着犀牛昨夜留下的脚印,却撞见了野猪妈妈带着小猪崽们出来吃下午茶。
穿过丛林是一条浅河,河里卧着一只鳄鱼。Happy说它在晒太阳,让我们降低分贝,别打扰到它。对岸的丛林更加茂密,时不时可以听到里面传来的虎吼声和一种像滴水声音的鸟叫。用了Happy的望远镜,可以看到密林中偶尔冒出的野猪和孔雀。
Happy会用中文说“犀牛”、“鳄鱼”、“大象”和“看鸟”,不过语调都很怪,不知是谁教的,还不如听他说英语明白呢。
一路上,Happy总是主动而殷勤地帮我拍照,并且经常提醒我注意脚下。本来是对着六个人讲解,慢慢地却变成给我一人讲。本以为他是怕声音太大惊扰了动物,可有时我落到队伍的最后,他老是提醒我跟上来,挨着他走。
沿着河岸走时,Happy突然加快了脚步,走到一棵孤立的小树旁停下。这时只有我跟了上来,其他人离得还远。他突然问我会不会游泳,我如实回答会。
他又压低了声音,问我今晚来这里游泳怎么样?我差点没跳起来,晚上的丛林更危险吧!他居然一再打包票说一点都不危险,而且晚上的丛林更漂亮。
我正想着该怎么用英语委婉地表达拒绝的时候,“小娘”冲了过来,嘴里喊着“蚂蟥蚂蟥”。
“小娘”发现自己身中两只蚂蟥,每只都有五六厘米长,一只趴在胳膊上,还没来得及下嘴,另一只钻进了裤腿里,已经吸在腿上了。“小娘”十分慌张,不知道怎么办好。Happy让他放松,说这两只都是小蚂蟥,不用怕。然后不慌不忙地把它俩都揪了下来,还放在自己手掌里玩,居然夸它俩很Cute。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蚂蟥,为了表示友好,我走过去用手指杵了杵它们,它们也扭着身子向我打招呼。Happy作势要将手里的两只“小可爱”丢到我身上,我大叫着跳开。“小娘”的脚踝由于蚂蟥释放出来的抗凝剂而流血不止,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才停。
Happy把蚂蟥放回了树丛,接着快速爬上了小树,拿着望远镜向河对岸望了一阵,向大家说很遗憾,今天大概见不到犀牛了,然后跳下了树。我笑着夸Happy灵活得像只猴子。
我手痒得很,试了试,树还算好爬。爬到一半,不敢再往上了,就装模作样地张望了一下,顺着树干溜回了地面。Happy趁机夸我灵活得像只母猴子。
返身再走进丛林时,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把裤腿塞进了袜子里,生怕蚂蟥也找上我。大家都成了惊弓之鸟,时不时在身上摸几下,看看是不是有蚂蟥爬到自己身上。
走出丛林,Happy带大家进入一间小型的陈列室,里面有一些动物的骨骼标本。他把手伸到一个犀牛头骨的嘴里,扮鬼脸的同时发出惨叫声,假装自己被犀牛骷髅咬到了,逗得大家连连发笑。
吃过自助晚餐后,大家都留在水吧聊天、上网。Happy一直坐在我旁边看我整理照片、玩手机,尤其对我的手机很感兴趣,看我不使的时候就拿来玩。居然让他鼓捣出一款涂鸦软件,他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画了朵玫瑰花,然后对我说:“It’s for you. Hope you like it.”(送给你,希望你喜欢。)
“Thank you. It’s very lovely.”(谢谢,花很漂亮!)Happy确实挺有绘画天分,那么粗的手指能在不大的屏幕上画出一朵精致可爱的玫瑰花,着实不易。
第二天早上,Happy出现在院子里时,我们都差点没认出来。虽然依旧是简单的T恤和麻质长裤,却分明经过一番细心打扮。他戴了个阿拉蕾式的蓝色眼镜框,一下子变萌了许多,还换上了蓝色人字拖,来了个首尾呼应,挺会搭配嘛。
Happy带领大家走去河边坐独木舟,路上,他突然向我问好:“How are you?”虽然很久没有人这么正式地问好了,但多年学校训练的成果使我立马条件反射地回答:“Fine,thank you. And you?”Happy的回答不是英语课本上千篇一律的“I’m fine,too”而是答了一句“Chik cha”。原来他是想教我几句尼泊尔语。可惜我这个笨学生,最后只记住了这一句。
中午回旅馆吃饭,饭后大家都回屋睡觉,只有我嫌热睡不着,留在水吧上网。Happy又凑过来,说可以带我去看犀牛baby。我问远吗,他说很近,我就高兴地跟他去了。
地方确实很近,只是和我设想的犀牛圈不太一样,居然是栋建在草坪中央的高脚楼。我脱鞋进门后,转了一圈,发现里面没有活物,都是标本。鳄鱼、小老虎、龟壳……东西倒是不少,可没有犀牛baby啊。
我问Happy犀牛baby呢,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玻璃缸。我走近一看,福尔马林液里确实泡着一只犀牛baby,还向我吐着舌头。我很失望,以为能看到活的。
Happy说走吧,该回去了。我悻悻地跟着他走。不过他没有回旅馆,而是带我来到一个大笼子前,叫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原来笼子的角落里真有一只活的印度犀牛baby在睡觉。它的鼻子上还没长出角,却有块很深的伤口。Happy说它被老虎咬了,在这里养伤。我们很轻地说话,还是把它吵醒了。它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用小眼睛瞅着我们,然后换了个姿势,接着睡了。
归途中,Happy发现树的叶子上停着一只黑头红翅的小虫,很兴奋地把它放在手里,告诉我这是萤火虫。我一个连夜里发光的萤火虫都没见过的城市人,头一次看到萤火虫竟然是在白天。
晚上,Happy带领大家去看Tharuculture Show。舞台上,二十多个小伙子每人手里拿根“擀面杖”,十分有默契地按着音乐节拍相互击打。演出最后场面极度混乱,很多游客也冲到舞台上跟着乱跳,Happy也拉着我上去凑热闹。
在博卡拉的最后一天,我和“小娘”准备出发去蓝毗尼,居然被告知今天没有去蓝毗尼的车,只有去加德满都的车。我本想继续在闷热无比的奇特旺待一天,看看明天有没有车去蓝毗尼。“小娘”拍着我肩膀语重心长地说:“Happy是个好同志,你还是赶紧撤吧,别再祸害人家了。”
我一想也对,就和“小娘”一起回了加德满都。
坐着敞着篷的破车离开时,Happy一直恋恋不舍地站在旅馆院门口,向我挥手告别。
第一次搭车遇“色狼”——中尼公路
我是趁着夜色离开加德满都的。在驶向科达里口岸的路上,天光逐渐明朗,我心中的主意也打定了。
一路上,我不断听着别人的故事,却忘记了我是来创造自己的故事的。
旅途中的交通方式有很多,最让人膜拜的是腿儿着,最牛的是骑车,最酷的是搭车。而我一直用的交通方式是最没技术含量的买票坐车,我做不到让人顶礼膜拜,但怎么也得试试搭车。
到达樟木后,我和同车的几个驴友商量怎么回拉萨,杜默遇到一辆吉普还剩最后一个位置,跳上车后立即开动。静子上来晚了点,没盖成入境章,得等到下午才能盖,大家说好拉萨见。张弛也要搭车,她搭车经验丰富,我正好跟她就伴儿。
中午和张弛在一家藏餐馆里吃饭。
刚吃完,老爸打来电话,问我何时回家。
我说不知道,先回拉萨,可能再去青海。
老爸说别瞎折腾了,赶紧回家吧。
爸,你不知道,我总觉得自己的旅行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好长一段路在等着我呢。
付完面钱,我兜里的现金只剩5块。决定不去取钱,就用这5块钱,从樟木回拉萨。
我背着满满一登山包的“尼泊尔货”,准备回到拉萨去摆地摊。
我的背包估计有20公斤重,整个樟木没一段路是平的。持续的上坡路让我不得不靠嘴喘气,停下来休息的间隔也越来越短。张弛的包很小,只有35L,走得比我轻松得多。我问她那么小的包够用吗,她说东西随用随买,没用了的就立刻丢掉,绝不背着累赘。
她比我洒脱多了。我这个臭美大王,出门前收拾行李时纠结死了,一次次把放进去的衣服又拽出来。其实明白,为了减轻负担,必须带最少的衣服。可毕业的这三年里,我已经习惯了把大部分工资换成最新款的衣服,每天出门前花很长时间站在镜子前搭配鞋和包,围巾、帽子一大堆,甚至手套都有七八副。假如一天当中上午采访,下午约会,晚上去健身房,我甚至会回家从头到脚换两次衣服。
经过这段时间的旅行,我才发现,其实我真正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件外套、两件T恤、两条裤子、两双袜子和两条内裤而已。过沉的背包,会让我变得懒惰,阻碍我走得更远。
还是装在脑子里的东西好,读过的书、看过的风景、感动过的故事……可以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而且没有50升的限制。
不过,有携带的限制,恰好也是身外之物的一大好处。妨碍我们知道更多东西的不是未知,反而是已知。如果可以像掏空背包一样掏空脑子里那些自以为是的知识,也许我就能越走越轻松了。
走了好像有几个小时那么久,一直没有合适的车出现。我有点绝望了,张弛说没事,不行就再走回去,住一宿,明天接着搭。我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走回去?我背着那么沉的东西好不容易上来了,回去,明天再来一遍?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我了吗?
我说张弛,对不住。我拖累了你,要不是我,你没准早搭上车了,要不你自己先走吧。她说是朋友就别说这种话,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我顿时觉得老天待我不薄,老派特仗义的贵人来帮我。
就在我感谢老天爷的时候,一辆黄色的工程车停在我们身旁。副驾操着一口四川口音主动问我们去哪儿,张弛也用四川话答他。副驾说正好,他们也要回拉萨,可以捎上我们。但是得去前面的电站检查完才能回去,让我们坐路边上等等,大概半个小时后回来接我们。要不是怕高原反应,我早把包扔地上欢呼了。
她说搭车就是这么件“前一秒地狱,下一秒天堂”的神奇事情,我们不用分段搭车,直接就能到拉萨。
等了半个多小时,工程车果然回来了,但是车里只剩司机一人。司机说电站出了点问题,今天肯定修不好了,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拉萨,让我们再找别的车吧。司机人真好,特地回来通知我们,还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这下变成前一秒天堂,下一秒地狱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发现路边停了两辆大货车,还有几个司机模样的人站在路边抽烟聊天。我赶紧走过去问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师傅车去哪里,得到的就是期待的答案——拉萨。又问师傅能不能带我俩一程,师傅说他的车没地方了,还要坐他媳妇,其他的车还有地方。旁边圆圆脸的司机立马招呼我上车,我说我还有一个同伴呢,司机说没事,他们是一个车队的,有些车还在下面卸货,一会儿就上来。
张弛突然窜上圆脸司机的车,关车门前的一刻甩了句“你坐后面的车吧”,然后绝尘而去。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刚才那个特仗义的张弛吗?
我坐在路边等车等得水都喝干了,就去旁边的派出所里管警察阿姨要水喝。我把背包卸到地上,跟警察阿姨说,我能接点饮水机里的水吗?警察阿姨说当然能,凉的热的都有,随便接。我坐在椅子上,掏出水瓶拿在手里,然后居然坐着睡着了。
我被年轻的司机师傅叫醒,说车卸好货,上来了。我一看时间,自己已经睡了两个小时,赶紧去接水。警察阿姨说:“前两天也有两个女孩背着跟你一样的大包,来这里要水,然后也坐在那儿睡着了。我问她们包那么沉,干吗不用拉杆箱。她俩说要体验生活,就是得吃点苦。你也是来找苦吃的?”
我说:“差不多吧,我是来较劲的,跟自己较劲。”
那位年轻的师傅姓马,带我到了一个姓郝的司机跟前。郝师傅五十岁上下,方脸,个儿不高,好像不大愿意搭我,马师傅跟他说您就带上她吧。最后郝师傅冲我伸出两根手指,说能不能给200块钱车费。我一愣,马师傅推我上车,说他就那么一说,不会真管我要的。我心想先上了车再说呗,没准聊着聊着就把车钱这事给忘了。
下午5点20分,我终于搭上一辆开往拉萨的大货车。
我跟郝师傅一路神侃,从车上运什么货到他有几个孩子问了个底儿朝天。郝师傅是个回民,祖籍青海,普通话说得一般般,好在我已经有了和藏族人、尼泊尔人沟通的经验,对于郝师傅的奇怪口音已经能自动翻译了。郝师傅说他运的是服装,行话叫“白货”,每三天来一次樟木,往返于318国道上。我问他多久休息一次,他笑着说撞车了才休息。他最小的女儿和我同岁,已经有一个8岁的孩子了。
我掐指一算,如果按照他们17岁就生孩子的速度,那么再过9年,郝师傅就能看见他的曾孙子出世了。我老爸40岁、老妈35岁那年生的我,假如我和我的孩子也35岁生孩子的话,那么在我爹地110岁、老妈105岁时,他们还是有机会看到四世同堂的。
我搜肠刮肚地想各种关于回族的话题,说北京有条牛街,也有清真寺和开斋节。回族的小吃特好吃,我最爱吃牛肉灌汤包。还说自己特爱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其中有一本叫《书剑恩仇录》,里面讲了回族部队如何骁勇善战,霍青桐如何智勇双全,巾帼不让须眉,在黑水河打得清军屁滚尿流。
说得郝师傅眉开眼笑。
聊天聊到后来,实在没的可说了。我说自己是中华移动小曲库,给您唱歌吧,郝师傅说他就喜欢听歌。我把张惠妹、孙燕姿、王心凌、S.H.E唱了个遍,郝师傅就说了一句:“听不懂。”我顿时泄了气,让郝师傅放点回族歌曲,结果又换我听不懂了。
听着每首都差不多的回族歌曲,我出神地望向窗外。突然发现,天黑得好缓慢。从阳光转红到逐渐暗淡,再到太阳翻过远山,似乎是每一帧都清晰呈现的慢镜头。也许是大货车车头的视线好,也许是平时从没仔细观察过日落。北京的日落总是在挤公交、逛商场或者吃饭时被我忽略掉。
翻越嘉错拉山时,山上下起了雪,随后变成了小冰雹,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幸亏郝师傅车上有毛毯,不然非冻死我不可。
视线越来越模糊,郝师傅不得不把雾灯和远光灯都打开。黑夜中的车灯,只能照到前方十几米的地方,却可以让车行使几千几万千米。即使看不到整条路,有什么好怕呢。只要不断往前走,就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我看不到未来的样子,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夜里十点,终于到达新定日,郝师傅、马师傅和他老婆带我进了一家回族餐馆。马师傅的老婆像所有传统回族妇女一样,头上裹着头巾,不大会说汉语,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让我多吃点。我是第一次吃到回族风味儿的正餐,一大碗白面条里什么作料都不放,把它当米饭似的就着炒菜吃。
吃饱后,我和郝师傅又一路听着回族歌曲,顶风冒雨往拉萨开。
夜里两点,郝师傅实在太困,就把车停在路边眯了会儿,又喝了一罐红牛,才接着上路。
前一天在加德满都,我和静子整夜聊天,只睡了两个小时,本来一直挺着不睡,也还挺得住。可郝师傅睡觉时,我也睡着了。睡得正熟时,却要起床,真的好痛苦啊。我一路不停地打瞌睡。
郝师傅说了好几次:“你别睡了,我看你瞌睡,我也犯困。”
我也知道为了行车安全,我应该强打精神跟郝师傅聊天,可睡魔实在强大,我道行不够。
早上7点多,天已转亮,离拉萨也越来越近。郝师傅突然跟我说:“我跟你商量个事。”
我在半睡半醒状态下完全条件反射地回答:“什么事?”
“我跟你打个炮怎么样?”
我一下就醒了,但表面上依旧保持迷迷瞪瞪的状态,假装听不懂。
郝师傅又重复了一遍,我再装就太假了。我转过头去,瞪着郝师傅,一字一顿地说:“不、怎、么、样!”
郝师傅态度轻松地问我:“为什么?”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因为您女儿跟我一般大!”
郝师傅又问:“那我要是很年轻呢?”
我说:“那也不行。”
郝师傅乐了:“你还困吗?别生气,我就是想吓吓你,让你别再打瞌睡了。”这个办法也太彪悍了吧!
郝师傅问我怎么一点也不害怕,我说我怕什么,一路上经过那么多检查站,每一个都登记了咱俩的身份证和您的驾驶证、行驶证,我出了什么事儿,您也跑不了。而且您要是想下手还用等到天都亮了?
郝师傅哈哈大笑,说一开始不爱搭我,是怕别人说闲话,其实他们大货司机最不愿意搭的就是单独的女孩,然后又跟我说了很多他们在路上运货的故事。
一直到我下了车,郝师傅都没再提车钱的事,还叮嘱我一个人在外注意安全。
回到拉萨,我兜里那张5块钱还在。
……
展开
——蚂蜂窝【寻找旅行家】专栏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