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不算健康，喝了一口冷水也会使她病倒几天。她说这是哭坏了的，她说自从她的父母死后，她在家里不曾有过一天高兴的日子。
直到她遇见我，和我来往几次以后，她才有了笑容。
我也是这样。我见着她，我才感觉到生活的乐趣，好像在阴暗的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颗星。这颗星虽然小，但是在阴暗里她却显得十分明亮。
我不懂爱情，她也一样。类似的不幸的遭遇把我们拉在一起。于是我们相爱了。她说她爱我，因为我能够了解她，安慰她；我爱她，因为她是和我一样地有着单纯的心和单纯的头脑的孩子。
她是我生活里的唯一的安慰。
起初我们常常见面，那些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地消磨光阴；我们在公园里比较清静的地方，无论草地上，长椅上，半山里，坐下来，在一起谈着种种的事情，谈着悲痛的过去，谈着寂寞的现在，谈着做梦似的将来，彼此倾诉着，话永远说不完，仿佛积了十多年的话在肚里，要在这些时候吐个干净。有时候我们也和那一对相爱的朋友在一起划船，看电影，或者做别的可以使人暂时高兴的事情。那一对朋友年纪比我们大，懂得的事情也比我们多，他们的环境比我们好。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究竟差了许多。
我和英在一起日子过得容易多了。虽然我有时也想起在异国铁蹄下面的故乡，也想起我的失了踪迹的母亲和妹子，不能熄灭的火焰慢慢地从心底升上来，使我寂寞得几乎没有勇气生活下去。
但是，她的安慰却给我扫除了这一切。她使我忘掉寂寞，忘掉渴望。她用关心的注视和真挚的同情鼓励了我，她自己并不曾对我说过一句鼓励的话。我们不懂爱情，我们只知道把我们两个寂寞孩子的心系在一起，让我们在这个黑暗的环境里挣扎下去，两个人手拉手地走那漫漫的长途。于是我们相爱了。
那还是去年秋天的事，如今春天来了。
春天给人带来了勇气和快乐。看见那些枯树发芽开花，看见河水解冻，让鱼虾自由自在地浮上水面，我心里非常快活。
这时候我想到将来，我想到我们的前途，我不再像从前那样的悲观、绝望了。英也是这样。在公园的池边我们接连地度过了三个美丽的早晨和三个美丽的黄昏。
然而这种渺小的幸福也会遭到妒忌。打击来了。
英的脸庞渐渐地在褪色。她好几天不曾真心笑过。于是我们见面的机会渐渐地减少了。我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我屡次追问她，她终于把真相讲了出来：她的伯父、伯母知道了我们的关系，对她很不满意。他们阻止她和我来往。这个消息使我愤怒。我起初找不到他们禁止她和我见面的理由，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不愿意把她嫁给外人，他们想吞没她那一份家产。
我劝过她许多次，在口里说，在信上也说，要她拿出勇气来反抗他们，不要听从他们的话，甚至要她跟他们断绝关系。
她只是含糊地答应着。她并不是一个刚强的女孩。她在他们的掌握里过了六七年以后，如今不能够自拔出来了。她不敢反抗他们。她太软弱了。
她偷偷地逃出来和我见面，常常是在早晨上课的时间以前，或者下午放学以后，免得她家里的人疑心她。我们这样地常常见面，可是谈话的时间却减少了。她不能够在外面耽搁久一点，否则回家就要受到严厉的责问。她能够这样地忍受下去，她把痛苦吞在肚里，忍在心里。我却不能够。我失掉忍耐心了。
我不断地向她解说反抗的好处。我又说明屈服会产生怎样悲惨的结果。这都没有用。六七年的训练把她的勇气完全摧毁了。终于有一天我哀求地对她说：“英，你为什么不跟他们闹翻？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毁了你自己，你也毁了我。”她却流下眼泪，她请我原谅她，她要我把她忘掉。她说她只希望能够早死。十六岁女孩的口里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差不多要哭了。
眼泪也不能消除我的憎恨。我同情她，但是我更恨她的伯父、伯母。我安慰她，我更向她反复解说：她应当反抗他们；她不该牺牲她的幸福来满足他们的野心。我更热烈地说，这种用家长身分来压迫年轻人的行为应该受到惩罚，那么就让她拿反抗来惩罚他们罢。
她似乎相信了这些话，她似乎下了决心要照我所说的做去，然而下一次我们见面时她又告诉我她不能够这样做。她请我原谅她，她要我重视六七年来的生活在一个女孩的精神上留下的影响。
希望似乎破灭了。但是我还不相信。我看见她坐在我的身边，我想不到我会把她永远失去。
桃花开始谢了。粉红色的花瓣铺满了半个山坡。
然而在对岸的池边再没有了英的踪迹。
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手里捏着英的一封信：请原谅我。我不能够再和你见面了。我实在是一个没有用的女孩，我只能够听人摆布。你不要来找我，他们不会让你见我……”我不信她的话。我到学校里去找过她，据说她好些日子不曾来上课了。我到她的女友那里去，那位姑娘也不知道她的消息。
我也曾到她的家去过。我知道她一定在家里。但是那里的人不肯接待我。我吵闹也没有用处，正如她所说他们不会让我见她。
她在我的眼前消灭了。我再也找不到她。我眼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这样横遭摧残，却毫无办法。
她除了这封信，就不曾给我留下任何的纪念品，而且连这封信也是残缺的。她并不曾写完它，我不知道那许多黑点代表的是些什么。
我一个人坐在池边的长椅上，手里拿着她写给我的唯一的信。我望着对岸半山的落红，想起我们从前在这里谈过的那些孩子的幻想，我还在等待她回到我的身边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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