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从死亡的那一刻开始说起,那是最好的开场白。
我会写下这些东西是为了你,我亲爱的孩子斯蒂芬。你在出生那一天就离开了我,那一天你勇敢的母亲也与我分离,那一天甚至我自己的生命也已经结束。我会把这件可怕的事情讲得清清楚楚,目的是要让你充分了解自己的血脉。或许这样的恐惧足以让你逃避,但我希望我所写的东西有一天会到达你的手上——在他找到你之前。
一切只因为你是那个不死怪物幸存的子孙——那怪物叫做弗拉德,有一些人会以“采沛戌”这个姓氏称呼他,或者叫他是“刺刑者”;其他人会称他为“德古拉”,也就是“恶魔之子”。我是你的父亲,与弗拉德之间以血相系、同生共死,一旦他那邪恶的灵魂被摧毁,我也同样会消失。现在他的目标是要对你施加咒缚,这么一来他就可以拿你的灵魂作为代价,换取自己的永生。如果你有了孩子,弗拉德也一样会引诱他们纯洁的灵魂堕落,这样他就又可以延续几十年的寿命。
至于我是怎么死的……我是在黎明之前的幽暗中,森林之外的一片空地上,躺在那怪物的怀抱中死去,当时你和你母亲已经分别驱车离开。我只差一口气就可以毁了他,因为当时我的灵魂还没有腐化。然而在我即将死去的瞬间,他却将我变成了和他同样的东西——吸血鬼。我的灵魂因此无法离开人间,进入天国;他也得以苟延残喘。
现在我跟他一样是个怪物了,我不知道你跟你母亲过得如何。我只知道我活在世界上的目的就是要消灭他,帮你摆脱这个家族的可怕诅咒……
巨龙已醒。
那些鲁米尼——那些农夫是这么说的。闪电劈过赫曼斯塔特湖面,雷声在山间轰然回响,在逐渐高扬的天鼓雷音之中,他们声称自己听见了巨龙的嘶吼,那是恶魔的化身咆哮着警告:警告那些面对它的狂怒还不逃跑的愚昧之徒,警告那些面对着狂风大作、山雨欲来还在湖岸徘徊的不识时务之人。每年都有数十人在此送命,死亡只是雷霆降下那一瞬间的闪光而已。
太阳刚下山,我与风暴同时苏醒,一无所惧地栖坐于高耸松树之下的冰冷泥泞间,抬头仰望阵阵疾电打亮暗云密布的天空,还有幽黑深邃、诱人投身自尽于其中的茫茫水域。我渴望死亡,但那样的醇美享受已经求之而不可得,在我的任务结束之前都不可能……
空气中有电流的味道,一道道耀眼的锯齿光束刺得我难以视物。这很痛,就好像我当初想要看清楚太阳一样痛。但是就算没有闪电的光亮,在这无月的冷峻夜晚,我还是能看得清楚,能够动笔写字。我辨认得出身边的每一种颜色,就好像白天那样——树林山间的常青绿,湖水的靛蓝,岸边枯草的棕色与灰色。
雷声又起,隆隆自天而降,一声、又一声、再一声,打在环绕大湖的群山之间,听来如此惊心动魄,未受教养的鲁米尼会将其归因于恶魔也是情有可原。
但在我听来,雷鸣不但并非警告,反而更像是种邀请——邀请我进入黑暗,进入通灵学院① ,也就是恶魔的子弟学习黑魔法,并且丧失宝贵灵魂的地方。
我的灵魂早就已经没了,和我的生命一起在几个月之前就消失了。但我还是在这里犹豫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为了对抗邪恶而投身邪恶。
然而事实昭然若揭,为了拯救我的妻小,以及今后家族的世世代代,我已经化为恶魔,而且无法改变,除非我能得到足够的力量消灭他——弗拉德——那个最强大的怪物,我的祖先,我的死敌。
在我经历蜕变、成为嗜血怪物之后的几个月里,一直陷入深深的绝望,没办法下笔记录这段时间的事情。但是现在我认为有必要留下一些东西,以免——上帝保佑——我真的失败,而弗拉德依旧逍遥法外。
我试过要击败他。我的确试过了。我经历了令人憎恶的复活,隔天晚上就天真地拿了木桩和利刃藏在斗篷底下重返古堡。
那一晚我也的确找到他了,他还是照旧坐在自己的客厅中,就好像仆人都已逃跑、我也还是个无知凡人之前那段平静的日子一样。我走过空荡无光的长廊时,一点恐惧的感觉也没有,因为黑暗之中我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每一粒尘埃、每一只蜘蛛、每一丝它们的网子我都看得见;我的听觉也敏锐得异于常人,飞窜而过的老鼠、墙外飘过的晚风,甚至是远处自古堡彼端传来祖赞娜的细语声以及一个陌生男人微弱的回应。
或许我可以赶过去救那个男人——但我那时候认为只要我可以完成此行的任务,那么不只是他,还有无数如他一般的人都会得救。我还看见了先祖们的肖像画挂在堡内的墙壁上,一切都从刺刑者开始——他那显眼如鹰的五官、卷曲的黑色长发,还有一片山羊胡。他的画像四周又摆了十数幅人像,都是不同年代的人,但每个人五官长相都与他神似……
每个人都曾经因为他而沦落,完成了那个古老邪恶、一如我们血统的契约。
而我——我比起这些人,与他更相近。
我已经跟他一样成为怪物,但是我这个怪物却注定要毁灭他……还有自己。
猎物依旧沉默,但我深知他的习性,所以无声飘过走廊,最后来到紧闭的门前,门缝底下透露出摇曳的火光。
我伸手想要推开门,但出我意料之外,我手指还没有触到那个经过四百年无数先人转动、已经失去了光泽的铜质把手,门板却自己轰然打开,好像是被我的意志力所击中一样。
V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注视着火焰,火焰照亮了他如大理石般白色的面容,为他铺上一层橙色光泽,也在他肘边那精雕细琢的水晶杯上映照出成千上万的光点。他一身黑色,坐姿极为气派,手掌搭在扶手上,仪容俨然是位年高德劭的君主——然而他的外貌却年轻得多,看似中年,有铁灰色的胡须,头发披散在肩上。
这样的V看来与父亲像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但那是指父亲的灵魂被V摧残之前。V的双唇以及深邃的绿色眼珠流露出一股残酷,与父亲的慈祥和蔼大不相同。
听见房门轰然打开,他动也不动、稳若泰山,两手还是握着扶手,目光没有离开火炉。他全身上下只有嘴唇动了起来,而且动的幅度很小,微微地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
“阿卡迪,”他轻声说,“真是稀客。你的太太和儿子可好?”
这句话刺进我的心窝,他问这话就是为了打击我。我只希望他跟我一样,都没办法知道玛丽和孩子的行踪。而他见我默不做声,就缓缓朝我撇过头来。
我立时伸手探上腰间的木桩。
一看我如此,他的浅笑荡开、表情狰狞,转过头大声笑了起来,肆无忌惮地让笑声在古老的石墙之间回响。他这么笑了一会儿,我站在那边觉得又气愤又像个傻子。
后来他稍稍吸了口气,抹去眼角挤出的泪水。“抱歉啊,”他说话时眼神还闪着不屑的戏弄,“抱歉,好侄孙。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有点……钝了吧,都忘记一个新人会怎么思考了,阿卡迪。”
他对着我手中尖锐的木桩点点头,还看看我腰带上挂着的锋利的短刀:“你真以为自己可以用这些东西吗?”
“我会做给你看,”一想到我曾经什么也不知道地自以为自己敬爱这个人,声音不禁压低、充满怒火,“我比你年轻、比你强壮,亲爱的叔祖……”
“年轻……是没错,可是你很快就会明白,对于不会死的人来说,年纪和经验才是成败关键。”
他发出叹息,站起来面对我:“好吧,那就让我们赶快解决这件事情,省得耽搁了我招待客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是常人无法理解的迅速,根本不是凡人的眼睛可以看得清的。
我抓着木桩朝他飞扑过去,瞄准他的胸口一刺,但他也瞬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从容闪过,并且出手扣住我拿着木桩的手,撕扯的力道竟强得把我整只手臂扭得脱臼。
我暴喝一声,挣扎着要脱身,但他的力气看来比我的大上十倍,使劲一扯就将整条手臂给扯了下来。我肩膀上那伤口鲜血狂喷,那些血都是我自上一个受害者体内吸来的。我愣在原地,眼看他就这么顺手一抛,将我的手臂连手上还扣住的木桩扔进火炉中。
不过,我已经不是凡夫俗子了,即便受了伤也一样。疼痛让我一下子有点慌乱,但愤怒转瞬间就化为力量。我朝前一冲,将V撞向那团火焰。
他的头发跟大衣都着了火,挣扎着要起身。我趁机夺回断掉的手臂——可是也立刻讶异地反应过来:其实自己居然已经生出一只完整的手了。我从旧的手上抽出那烧红的木桩,为这滚烫的温度窃喜,一转头就对准V疾刺过去。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身上冒着烟、带着恶魔般嘴脸张开手臂等着我。我运起了这个不死之身的所有力量,下定决心要一举贯穿他那颗冰冷的心脏,一次又一次——
可是木桩根本刺不进他的身体。
我发了疯似的挥动木桩,但是V胸口周围的空气好像变成了一道无形墙壁,无法穿越。在我不断地用力之下,木桩最后承受不住,爆成碎片。这时候他低沉地轻声笑了起来,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情好像是个大人看着无力而气愤的小孩,不过最后那种嘲笑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杀意。
“蠢材!”他轻蔑地说,“你还真以为自己会比其他人都要有本事吗?其他人都没办法胜过我,你却自以为可以做到?你跟你的孩子都逃不掉的!乖乖投降吧,阿卡迪,屈服在命运之下吧!”
“不可能。”我淡淡地回答,却也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劫难。我很清楚自己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逃跑,另一个就是那一夜被消灭的是我而非他。我一转身顺风飘逸而去——千钧一发地闪出门外。我的去势之猛也使房门跟着一关,此时他掷出的木桩从背后袭来,穿破了厚重的门板,卡在上头抖动如箭。
我连忙脱身,以免遭到他的毒手。
这一次经验让我心中充满恐惧——并不是害怕自己会就这么被消灭,而是想到离真正的安息之日还很远,我依旧得带着这样的身体继续活下去——我是个怪物,必须以饮血为生,一直到我可以成功摧毁V为止。
现在能走的路不多。我可以像刚刚那样持续对V展开袭击,可是显然我对于不死之身的力量无法活用,与他正面对决只会屈居下风;另一个就是投降,臣服于邪恶,让他毁了我,将这诅咒转移到我儿子的身上,就如同家族中的一代代长子。
再不然,我可以想办法找到我的儿子还有玛丽——玛丽,我最爱的妻子!与她诀别的场面深深烙印在我心中:她站在马车上,金色的头发凌乱不堪,蓝色的瞳孔如深海,包含无法计量的爱和无法计量的痛,还有一把手枪在她颤抖的手中……我回想起死亡那一刻四周的种种声音,有马的嘶叫,马蹄的嗒嗒声,还有车轮转动的喀哒声。但我的心思萦绕在玛丽身上,她嘴唇发白,神情惊慌,而那两匹马载着她拔腿就跑。她有我从未见过的坚强意志,但那时候她的身体还很虚弱,才刚经历难产,失血很多,不知道她有没有办法活下来。
此外,我若寻找我的妻小意味着V有可能辗转发现他们的行踪,这个风险是我不能承担的。所以最后我下了决心,必须先更加熟悉这个身体的新能力,这样面对V才能够势均力敌,而要进行这种训练,我就需要一个安全的地点。
于是我离开了故乡特兰西瓦尼亚,前往维也纳——那是个我熟悉的地方,希望在那个城市我可以隐没踪迹,争取更多时间思考对策。也是在维也纳,我首次得知所谓通灵学院的线索,以及V一直保守的真相。
* * *
我接触到通灵学院的秘密那一夜,也是我最堕落的一刻;那天晚上我才知道自己已经与人类相距有多远。那一晚无独有偶,祖赞娜也找到了我。这段记忆还如此鲜明、如此令人汗颜。我真的该写下来吗,用以见证我是如何的罪恶?
原谅我,斯蒂芬……
一切开端于饥饿,我饿醒过来,不安地穿梭在各个房间中。这是我买下的房子,在这里,我对抗着啃噬自我的欲望,如同斯巴达男孩的狐狸① 一般,迟早会不堪忍受,在灯光闪烁的街道上找到一个受害者。
其实就某方面来说外出对我而言十分痛苦。我活着时很喜欢维也纳这座城市,这里有各种美食、音乐、商店,但是现在这些东西再也无法引起我的兴趣——音乐除外。我之所以不愿出门,就是因为如果我饿了,在人群中不断嗅到他们血液的气味,听见他们轻柔诱人的心跳,但我又不能当众大开杀戒,那感觉实在会把我逼疯。我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忍耐,但除非我先吸饱了血,不然根本连一秒都无法专注在其他事上。
其实我宁愿饿死。也有几次,在纯粹的自我厌恶之下,我真的差一点就成功了。但是最后,我的责任——我必须活下来,直到消灭弗拉德——还有欲望,总是会胜出。
那一天夜里,我又在天人交战,挣扎着到底要挨饿一天还是要出去猎食——我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没有力气、没有各种能力了——这时候有人敲门。
我立刻就知道是谁来了,因为饥饿使得我的感官极度敏锐。当我用指尖碰触门上的雕饰,可以感觉到对面有动物的温度、听见对方的呼吸声——这种刺耳的气息很好辨认,我知道那人是卫斯。
我气愤地猛然拉开门,因为我跟这位卫斯先生还有笔账要算,更不用说身体衰弱的感受让我怒火升高,接近一触即发的危险边缘。
门板往内敲到墙壁,卫斯站在门口,蜷曲着身子,有些畏畏缩缩的——一点点而已,那是因为里头昏暗,他什么也看不清。
卫斯是个不大体面、衣着邋遢的人,红灰色头发日渐稀疏,头顶上的帽子已经磨损了好几处,脊椎上半截因为大半辈子的劳动所以挺不直,看起来永远是向前弯腰的样子。
一见到我,卫斯还是下意识地摘下帽子行礼,那种把帽子用两手紧紧抓住的姿势是下层社会惯用的礼节。相比之下,他的表情倒是很刚硬,见我生气也没有动摇。有那么一会儿,他斜着眼睛往我背后看过去,想要看清楚这房子内部的装潢,这家伙总是这样鬼鬼祟祟地偷看,大概是想知道有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可以下手。不过也一如往常,他又失败了,因为屋子里头,只点了一根小蜡烛,跟外头的夜色相比并不明亮多少。
“伦勒先生,我过来是——”他开口说话,却被我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以前的话我会请他走进来,在里头进行这种内容敏感的对话,可是那时候,我不只生气,也很饥饿,根本不在意有没有别人发现。
外头是有些凉意的秋夜,卫斯吐出的字句在空气中化作薄雾,但我的毫无痕迹。
“卫斯先生,”我的声音很轻,却是带着气声的愤怒口气,“我猜你应该是不看报纸的吧?”
他脸上表情一片茫然,我也猜得到答案了。“当然不了,”我代替他回答,“那就让我告诉你这几天让维也纳一片哗然的新闻吧。看样子是有个杀人犯在这城市出没,而且行径极为凶残,受害者已经够可怜了,他居然还会砍下对方的头颅,拿一根木桩刺穿对方的心脏。接下来呢……”我语气随着情绪而提高,不过音量还是很小,不至于被旁人听见,“……那个蠢蛋居然把尸体丢在墓园里面,当地警方毫不费力就找到了!”
卫斯听懂了我的意思,瞪大了眼睛,然后又眯了起来,脸上还是一派固执:“先生,这我可以解释的——”
“但是我不想听!”我大声嚷嚷,饥饿、气愤让我不顾一切了,“我可不是付钱听你解释,是付钱要你办事!要是你今天想来跟我讨钱,那可真是莽撞到极点!”
他那坑坑洼洼的脸上泛着一层油光,低着头把帽子在手中捏来捏去。不过看来可不是在忏悔,我根本不认为他懂得反省,他只是想要找一番话来反驳。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一股气流从门口卷进,带着卫斯身上的味道过来。那是人体没洗干净、有汗臭的刺鼻气味,换成是几个月之前,我一定会别过头,但现在我却觉得这种味道难闻中带着香气……我嗅得到血液的味道,我听得见他的心脏轻轻地跳动,他散发的体温就像火焰一样吸引我这个冻僵的人。
那一刻我就可以杀了他——又快又狠,站在门口就可以喝干他的血,直到他最后一下心跳为止。
不过如果我这样放纵自己,就会产生另一个问题:该怎么处理尸体?其实我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会雇用卫斯这家伙。因为某种我自己也无法搞懂的缘故,那些可以预防受害者和我一样变成吸血鬼的恶心工作,我居然没有办法下手。所以我花了很多心力、仔细地调查之后才终于找到一个愿意办这件事又不会多嘴的人,而卫斯不仅是接下这份工作,似乎还乐在其中。
只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我又怎能继续相信他?而且反正我都得找一个目标下手,与其随便找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帮这世界除去一个如卫斯这般的人物岂不更好?
卫斯一语不发地站在那儿,我也思索着这两难局面,这时石子路上传来马蹄声,让我无法下手。我凝神一看,有一辆华美的车子以两匹黑色骏马牵引,沿着街道朝这里过来。那一刻我的饥饿感已经成为焚身之火,本想不计代价地把卫斯拉进来饱餐一顿,只要等这辆马车过去就好——
但是马车不只靠近,还渐渐减速。更让我气恼的是那车夫居然把马就正对着房子门口停下来。该不会是警察吧?难道我花钱请的这个笨蛋把警察引过来了吗?
但我转念一想,这车厢太漂亮了,不太可能是本地的警方在使用。卫斯也转过头,焦躁地看着车夫下来、打开光洁的车门。这时候我请来的共犯发出一声惊叹,眼见车内伸出一只冰肌玉肤的手搭着车夫,然后又露出了长裙下一双造型优雅的便鞋。
我僵在幽暗的门口,手还握着门把,原本心想室内的黑暗可以让我不受凡人所见,但眼前出现这人却是我的姐姐祖赞娜。
可爱又可怜的祖赞娜,她一出生就有些残疾,腿骨跟脊椎都扭曲,也因此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嫁人。我还记得以前听见她走过父亲房间时,听着她不规则的脚步声,心里又酸又涩。祖赞娜皮肤苍白,有些病恹恹的,很是脆弱。她的眼睛跟头发都是夜一般的深黑色,搭配上她分明的轮廓,因太过突出反而称不上是美丽。我和父亲都很爱她,尽力保护她、宠溺她,就是因为她实在太脆弱,却又不够可爱,完全得要依赖我们……而祖赞娜的寂寞与渴望也使得她有点神经兮兮的,可是并没有什么坏处。
但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女子,身材姣好,秀色可餐,一袭黑披肩衬托出她宛如维纳斯之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外衣底下,皮肤白皙靓丽有如一轮明月。祖赞娜站在街头朝我望来,拉下的头巾露出美人尖下的心型脸孔,艳光四射。她双眼如繁星点点,皮肤无瑕并透出奇妙的磷光,那也是我每晚在自己身上可以见到的特征。此外,她的双唇如血一样红。
她一看见我,软玉般的双唇微翘成新月,露出了口中那抹夺人性命的白色。
我有些顾虑,退后了一步,不知道应不应该为了这不朽的生命而逃亡。我听见车厢里头有男人的声音,如果是弗拉德跟着她一起来了……
她挥手上前,一副恳求的模样。“阿卡迪!”祖赞娜叫道,那声音之中的纯洁真诚与我所认识的祖赞娜一模一样——却又像是个女妖一样带有一种甜蜜诱惑,“小卡沙,你一定要相信我啊!我实在没办法继续和他待在一起了,所以才会过来找你……”
我还是一动不动,手握着门把看她接近。卫斯在一边没说话,却眯着那黄疸的眼睛斜斜地偷瞄祖赞娜。
“卡沙——”眼见这人如此淫秽地看着自己,祖赞娜困窘处低下头,语调警觉地说,“弟弟,我得跟你私下谈谈。”
我转头看着卫斯,有些讶异地察觉到即便我们姐弟都已经不是常人,但我心里还是有那种保护她的念头,虽然我也明知道真正有危险的可不是祖赞娜,而是卫斯。
“你先回去吧。”我对他说。
卫斯老大不愿意地离开。我已经发挥心灵能力逼他走,但看来祖赞娜的魅力更难抵挡。
一转头,我有些小心地看着祖赞娜,尽力不动声色,不要有什么家人间的感情流露。她握起我的手,那触感就如我自己一样,冷冰冰的。
有一瞬间我看见她那种妖艳散去,变成以前我所熟悉的姐姐,虽然望着我的棕色眼珠还是染着不死者才有的金光,但是我却看得到姐姐才有的那种温柔跟关爱,这也使得我已经不再跳动的心如刀割一般。
“你一定要相信我。”她的语气显得卑微、苦恼,而且声音极小,“他没有跟着我过来。我不会带他来找你的,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害你啊。我不是也告诉过你契约的内容,还警告过你要带着孩子逃跑?”
“唔……”我也轻声回应,“但是你既然都来找我了,应该就知道我——”这是事实,当我还是神所眷顾的凡人时,祖赞娜就已经给过我忠告,她尽了自己的力量让我和我的妻小可以逃过劫难——只不过同时她也无法接受弗拉德——她的情夫、恩人就这么遭到摧毁。
她表情一缓,有种淡淡的哀伤。“我知道,”祖赞娜声音很柔,“你维持这种身体是想要毁灭他,还有我也——”
她别过头,过了一下子又转回来看着我,重新开口时带着一种强烈感情:“我已经受不了他了,卡沙。我或许不愿意亲自动手去对付他,可是我也不想留在他身边,看他做那些残忍的事情!”
“他对你不好吗?”我很快追问,来不及压抑自己对她流露出的保护情结。
她摇摇头,一头黑玉似的长长鬈发闪动着靛青光泽,迎着月光反射出淡蓝、瑰红、银白种种颜色,看起来好像珍珠贝一样:“那是对所谓的‘客人’才不好。对我嘛……他只是会一直嘲弄我很‘无知’,还有我不愿意折磨别人的心态。”
她顿了一下,接着绝望地叫出了口:“让我留在你身边!拜托……我不想回去!”
我依旧僵硬地站着,脸上不动声色——但事实上,她一碰到我,我就已经动摇了。过去几个月里,我与妻子和孩子无法共享天伦之乐,心里孤单难受,这种寂寞感是我还是正常人时难以想象的。甚至可以说,或许我无法赞同,但已经可以体会为什么弗拉德最后会把祖赞娜也变成吸血鬼。我真的希望可以相信自己的姐姐,看着她闪亮的眼睛,天生的棕色里头带着不自然的金光,但却找不到一丝欺瞒,只有对家人的爱和渴望。
这里有一个人可以聆听我所经历的恐怖,这里有一个人会了解我,不会觉得恶心、掉头离去……
我稍微退后,在适当的距离仔细把她看清楚——同时又不可以有太多表情,这其实并不容易。之后我说:“你要知道,这样子以后你就不能再跟他联络了。而且你得发誓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绝对不会向他透露我的行踪,或者我要对付他的计划。”
“就算他会被消灭也一样。”她表情凝重,但是同意了,“我发誓我会做到。”
她见我似乎默许了,马上就像以前那样亢奋地拥抱我:“哈,卡沙,我的好弟弟!我真的好想你喔!”
这时候我终于也没办法压抑自己,同样拥抱着她,像以前一样低头吻着她的前额。祖赞娜的黑色秀发现在更柔细了,比起小婴儿的更加柔软,但是又有一种淡淡的蓝色光晕飘浮在上头。而且在她身上闻得到香味——以前深居简出的她从来不用香水这种东西,但是现在她身上的味道重得使我敏锐的感官大受刺激。只不过即便香气刺鼻,还是难以隐藏她身为吸血鬼的气味——或者说是少了什么气味才对——吸血鬼没有体温,没有活物身上那种强烈的生命力,只有冰冷又酸苦的微弱血腥味。我的双手触及她的身体,脊椎如此直挺完美,与生前的她大相径庭,然而肌肤却又那么冰凉。
放开她之后,我还是用带着踌躇和试探的声音问道:“马车上还有人吧?”
……
展开
——《出版人周刊》(Publishers Weekly)
忠实呈现。
——《丹佛邮报》(The Denver Post)
喜爱安妮·赖斯吸血鬼小说的读者一定也会对珍妮·卡洛葛蒂丝的《德古拉家族日记》大为激赏……书中各种难以言喻的黑暗场景令人又爱又恨。
——《新女性》杂志(New Wo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