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孀林洙:后来读懂的梁思成
朋友常对她说:“你好命苦。”作为梁思成第二任妻子,她显然错过了梁公人生中“最好的时光”。“文革”期间,外界或已无暇再去揣度她是否有“成为建筑界第一夫人”的野心,她一次次被训话,被要求与“反动学术权威”离婚,但她心甘情愿陪着那个“被抽空了灵魂”的孤独老人。2013年,她已是85岁的老人了,但仍不遗余力地推介着自己丈夫的学术思想,以让更多人看到它们的光芒,而她自己则始终活在光芒之外。她是他的“洙”,他的“眉爱”,她所有的不遗余力,也不过都是因为爱。
文/罗屿
林洙从来没有想过,那么温和体贴的丈夫,会如此严肃地和自己讲话。“不管你的问题多大,贪污了多少钱,只要你彻底坦白,我愿意也有能力帮你退赔,并且不会影响到今后我们之间的感情……但是如果最终你的话和组织的结论不一致,那我还是相信组织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完了。”
听着梁思成说完这些,又委屈又冤枉的林洙大哭一场。
那是1963年,她和比自己年长27岁的梁思成结婚不过一年。由于年龄、学识上的差距,外界对梁思成续弦非议颇多。资料员的身份、与前任丈夫的离婚,也是人们诟病林洙的主要理由,也有人揣度她的“野心”——取代林徽因,做建筑界第一夫人。而在那段日子,梁思成一直宽慰鼓励林洙,他承担了所有的责难与诟病。
好不容易“挨到”婚姻议论渐渐平息,林洙却在“双反运动”中,不明不白地卷入让她更加难堪的“贪污事件”,因而也就有了梁思成与妻子的严肃谈话。
梁思成越严肃,林洙就越委屈,但几十年后向记者再度忆起往事,林洙说,丈夫当初的态度也让她感到了踏实:“他说,即便我犯错,只要承认,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更何况,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贪污。”
在那次严肃的谈话后,梁思成选择相信妻子。“他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林洙说,几乎全系、全校、全建筑界都在猜测、耻笑梁思成的妻子是个贪污分子,他却能泰然处之,没有冷落自己,反而对自己更关心、更爱护。“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只有他,向我伸出了最温暖的手。当时我就想,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2013年8月的一个午后,清华大学西南小区,林洙向记者缓缓诉说着过往岁月。采访所在的单元房,据说是几年前学校租给她的,被她当做会客室。房间茶几上、书柜里几乎都是和建筑、和梁思成有关的书籍。林洙大部分时间则和儿子一家挤在对面楼里属于他们的住房,唯有当客人来时,她才缓步移至此处。
80多岁的林洙走路很慢,用钥匙开会客室门时,也花了一点儿时间。但她谈起梁思成,谈起他的学术研究,思路却异常清晰。
或许,传播丈夫的思想与精神,是林洙的快乐所在。梁思成1972年去世时,林洙只有44岁,但她没有动过再婚的念头,反倒是在丈夫去世后一年,她开始全力以赴整理他的遗稿,参与编辑他的书籍,一做就是40几年。
2013年春,林洙的最新作品《心灵之旅》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书的前半部分是梁思成的古建筑调研报告,后半部分则是他与林洙的通信。虽然,那时的梁思成已年过六旬,但对妻子仍充满激情与真诚。他的细腻与温柔,甚至带些孩子气的可爱,全部跃然纸上。
因为爱着你的爱
因为梦着你的梦
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
幸福着你的幸福
梁思成带给林洙的幸福,即便是外人,也能从他们婚后一封封往来信件中略感一二。考察鉴真纪念堂地址时,梁思成在信中告诉他的“眉爱”(“眉”为林洙小名),“一到扬州招待所,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发电报。”
在布拉格考察时,梁思成向妻子“汇报”:“使馆大厅门口有一个相当准确的磅秤,来此第二天,午饭后,我的体重(连衣、鞋)是42。25公斤,昨天已长到43。3公斤了。即此一个现象,就可以告慰。”当林洙1966年赴延庆参加“四清”工作后,梁思成写信嘱咐她,“关于收音机如何使用”:“收音机内有一根小小的天线,收听时要尽可能使它与播出的电波的方向平行……开了之后,将收音机转来转去,转到声音最小,差不多听不见时,再转90度,就听得最清楚……”
在新疆考察时,梁思成担心妻子在延庆参加“四清”工作“冷得很”,特别买了一件薄皮毛背心给她。“因为大了一些,已将你的白布褂为准,请姥姥(林洙母亲)改一下,改好就托司机带去。”就是这件皮毛背心,梁思成在此后的信中又几次提道:“既然有虱子问题,那就给你缝上里子。”“说到那背心,送来后我又看到它的两个口袋开得太低,在腰部,而且很浅;若放进东西,一弯腰就可能‘倒’出来。忽然想到可以加一块布把它加深,所以又让孩子拿了回去加工。”
梁思成的细致让林洙觉得贴心,但“深究”起原因,老人却说:“因为当年林徽因身体非常不好,思成要从各个方面照顾她。”“每天定时为她注射各种药液,为使她坐得舒服些,他给她安放各种大大小小的靠垫和垫圈……”
无论林洙愿意与否,林徽因都是她无法绕开的名字。
1948年,20岁的林洙第一次见到了林徽因。那年,她在上海结束了中学教育,父亲写信给正在清华大学执教的福建同乡林徽因,托请她帮助林洙进清华大学先修班学习。因为先修班那一年没有办,林徽因亲自辅导起林洙英语。
“林徽因这种女人,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我则是个很普通的人。”林洙自称是“没有学历没有官职的小小资料员”,她对记者说,“尽管林徽因有很多人爱慕,但梁思成对她的爱,是非常非常深的。这一点,我很欣赏。因为对一个人的爱,是人一生中很重要的。”
因为爱,所以爱。
正因爱着梁思成,林洙也全无芥蒂地赞美着林徽因,就如同她谈及一些问题时,常会说:“这一点,我绝对站在思成这边。”她评价林徽因是自己“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最有气质的女人”,“是热爱与崇敬的师长”。
林洙还记得,1963年春天,她已和梁思成结婚。一日中午,她等丈夫回来吃午饭,但直到下午1时才见他捧着一盆仙客来进门。饭后,梁思成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说:“我到八宝山去了,给徽因送两盆花。事先没有告诉你,让你久等了,你不生气吧?”
林洙一时语塞,她甚至自责。“我在欢乐中竟忘了这个重要的日子,也许我应当事先为他买好花,也许我应当陪他去。”但很快,林洙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说:“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不能做的。我没有权力介入他和林徽因之间。不懂得尊重感情的人,是不懂得爱的。”
在林洙面前,梁思成从不刻意谈,或刻意避谈林徽因。一切,都自然而言。就像他在写给林洙最初的“情书”中,也引用过林徽因的诗句“一串疯话”。他也会和林洙说:“林徽因是个很特别的人,她的才华是多方面的……所以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中国有句俗话,‘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对我来说,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我不否认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时很累,因为她的思想太活跃,和她在一起必须和她同样反应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
而“普普通通”的林洙,带给晚年的梁思成,或许是另一种感受。他们婚后的合影并不多见,唯有的几张中,梁思成穿中山装,林洙穿花布棉袄。他们留最普通的发型,对着镜头,普普通通地笑。如所有寻常夫妻一样。
他们的恋爱过程,也普普通通。1959年,林徽因去世已有4年。作为清华大学建筑系资料馆的管理员,林洙担当了为梁思成整理资料的工作,因此也就常常与他聊天。过去,林洙与林徽因交谈,都是林徽因说她听,而与梁思成聊天,则是她说梁思成静静听。“我原来是不大能说话的人,也很少敢于对什么事物妄加评论,可在他这个大人物面前,我居然毫无顾忌地大谈起来。”林洙甚至对梁思成讲了她的婚姻、她恋
爱的烦恼。“他能让你走到他的心里,他也能走到你的心里。这样的人,他是我唯一遇到的。”
当年的林洙还恶作剧一样,帮梁思成回了一封来自远方的“求爱信”,她自顾自地写道:“接君来信激动万分。请君左手握鲜花一束,右手挥动红色手帕,使吾不致认错也。”而梁思成看后,则假装板起脸,说道:“对老人开这样的玩笑,是要被打手板的。”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在这相处的点点滴滴中,从“量变”到了“质变”。终有一日,梁思成鼓足勇气,半是忐忑,半是自嘲,给林洙写了一封大胆的“申请书”:“真是做梦没有想到,你在这时候会突然光临,打破了这多年的孤寂,给了我莫大的幸福。你可千万千万不要突然又把它‘收’回去呀!假使我正式向你送上一纸‘申请书’,不知你怎么‘批’法?……我已经完全被你‘俘虏’了……”信末署名“心神不定的成”。
没有海誓山盟,没有花前月下,梁思成与林洙只是从此决定:生活在一起,做一对平常夫妻。晚年的林洙回忆往昔时,仍觉得“只要抛开世俗的烦恼,我们就是最幸福、最快乐的。这是我过去从没有体会过的,和一个人在一起,可以那么快乐。”“他是那么尊重我,爱护我,保护我……我们毫无顾忌地交换思想与看法,我们纠正对方的错误,也接受对方的批评,这不是所有的夫妇都能做到的,也不是所有的夫妇都能享受到的。”在林洙眼里,梁思成给她的热情胜过任何年轻人,“思成那么乐观、诙谐、朝气蓬勃。”“他有说不完的笑话和小故事。”比如,梁思成会一本正经地告诉林洙,自己的“官衔”——“瘦协”“废协”副主席。瘦协,是瘦人协会;废协,是废话协会。另外,他还告诉妻子,自己是个“无耻之徒”(指牙齿)。“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往往我刚要启齿,思成就替我把话说出来。他了解我每一时每一刻的思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