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明清之际,西方近代造型艺术就为中国人所接触。那时,人们对它的认识应该说是相当肤浅的。这是因为,传到中国的西洋画大多是服务于传教目的的宗教画,水平高超的不多;有深厚文化艺术传统的中国人,长期受中国画熏陶,又因为长期与西方处于隔绝状态,对西画很陌生,还有一种天然的“抗拒力”。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对西画的看法不可能是全面和客观的。郑午昌编著的《中国画学全史》说,清士之论西洋画者,大概为邹一桂所言:“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所画人物屋树,皆有日影,其所用颜色,与中华绝异。有影由阔而狭,以三角量之。画宫室于墙壁,令人几欲走进。学者能参用一二,亦著体法。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①。邹一桂把西洋画法概括为三个方面:立体写实、远近透视、明暗效果。当然,这三个方面是相互关联、不可分割的,目的是为如实地描绘。他认为参用西画方法之一二,是可以的;但用了西法,没有了笔法,即使画得再认真、再工整,也不能人“画品”,即没有品位。很明显,这里说的所谓画品,是中国画的画品,是中国人的评画标准。广泛地说,画画不论中西,均是注重品格或品位的。中西绘画的品格和品位,既有共同的、共通的一面,也有相互不同的一面。此外,即使是共同的、共通的一面,中西人们也有相互接触和彼此认识与理解的过程,不可能一下子便认识到对方艺术中那些与自己相同的方面,更不用说其中的全部奥妙。邹一桂说,西画之所以不入画品,是因为无笔法。其实,西画也有笔法,只是笔法与中国画不同而已。西画的笔法,也是用笔、用刀和用其他工具在画面上涂、抹、刮、擦造成的,涂、抹、刮、擦的轻重缓急,各种不同工具及画笔,粘附着色彩,在画面上所做的种种痕迹和效果,所制造出来的点、线、面和色调,乃是西画的“笔法”。但中国人看惯了传统的中国画,看不惯西画的这种笔触及笔法,便认为它无笔法而加以贬抑。郑午昌说得好:“其实西洋画亦自有其笔法,不过与中国画法不相入耳。”②
邹一桂之所以对西画作如此评价,是因为在清代西画之风在中国开始盛行,对中国绘画产生影响,并引起激烈的争论。“清代绘画,受西风者,不外三派:或取其一节以陶熔于国画,如吴演山画间有之;或取国画法之一节以陶熔于西画中,如郎世宁画常有之;或竟别国画西洋画为二派,对垒相峙,则在清季有所谓新旧画派之纷起见也。”③
西画与中国画的恩恩怨怨,从那时到现在,一直没有停止过,两者的矛盾时紧张时松驰,时激烈时缓和。中国人一时间尊西画而抑传统绘画,而一时间又抑西画独尊传统。自然,其间有清醒认识的不乏人在。从这些恩恩怨怨中,我们似乎感觉到,只有透彻地认识艺术创造的真谛与规律,只有透彻地认识中国艺术和西方艺术之奥妙,才能对这两种类型的艺术有较为客观、科学和正确的评价。因为,不仅是我们中国人在认识西洋艺术方面有偏差、有偏见,西方人在认识中国艺术时,也有许多偏差和偏见,就是像黑格尔这样的大学问家也在所难免。黑格尔说:“中国人之所以在黑白二色方面经营,是因为不懂色彩,在色彩与色调方面缺乏才能。”不用说,黑格尔接触的中国绘画太少,也没有看见过像敦煌壁画这样色彩斑斓的艺术品,这是其一;他不懂得中国绘画在元明清期间发生的变化,文人画崛起,水墨画成为正统,形成中国绘画的另一系统,此乃其二。黑白交响,是中国水墨有别于西洋绘画的一大特色。在这特色中,有它的优势:单纯、精练、含蓄、有哲学意味;也有它的不足:雅了些、文了些,缺少了一些平民气和人间烟火味。世间一切事物难求完善和完美无缺。上帝是公平的,把油画的发明权交给了欧洲人,而把水墨画的创造授予中国人。与油画表现语言相吻合的是欧洲哲学、美学、音乐,甚至地理、自然环境;而与水墨画相适应的则是中国的儒、道、佛思想,是中国的山水与自然。这还不是事实的全部。甚至欧洲和中国近数百年来的社会历史,也为这两个不同的画种创造了条件。欧洲的工业文明与科技进步观,各种社会、政治、文艺思潮的波澜壮阔,为写实油画发展提供了极大的发展空间;而中国自宋之后,封建制度对知识分子的思想禁锢与束缚愈来愈严,文人受儒、道、佛思想影响,出世之风盛行,好清逸、好隐避,陶治于山村田野,养情于山水,所以中国的水墨山水画特别发达;而在欧洲,为社会服务的人物画则一直处于繁荣状态。总之,西洋油画为世界艺坛上一大体系,而中国艺术为另一大体系。在各自的大体系中,又有不同的派别、支系。现在暂且不说这两大体系中的派别与支系,只说这两大体系最主要的差异是什么?明了这些差异,方能知己知彼、互相尊重、互相学习与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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