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种活法:挺
挺字派最为倔犟,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打脱牙齿和血吞。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处境下,他们都不肯跪下屈服,不肯趴下求饶,不肯倒下认栽。
“跳水冠军”曾国藩
数年前,我观看奥运会直播节目,有位外地朋友也在场,他突然问我:“你们湖南的跳水项目这么强,冠军这么多,有什么讲究?”我脑袋里灵光一闪,急中生智,立刻回答他:“两千多年前,屈原跳汨罗江,那个高难度动作惊世骇俗,跳出了中国的端午节,牛不牛?一百多年前,曾国藩跳湘江,那个动作同样高难度,跳出了湘军的处子秀,也不容易。有这样远近两位祖师爷和总教练传下‘葵花宝典’,要是湖南还不涌现跳水冠军,就真没天理了。”在场的朋友闻言大笑。
屈原的事迹不劳我在此赘述,大家早已做足功课。曾国藩跳水,则值得说道说道。他给人的印象够狠够强,够威够厉,也会有自寻短见的时候吗?
曾国藩一生遭遇大厄的地点共三处:一为靖港,二为湖口,三为祁门。咸丰四年(1854)四月,湘勇初练成军,却被朝廷日催夜促,曾大帅只好提前亮剑。由于情报有误,他以为敌营空虚,有机可乘,于是率领五营湘勇趁夜偷袭靖港(省会长沙以北六十里外),结果中了埋伏,输得脸色铁青。当时,湘军初战不利,士气大挫,纷纷夺路奔逃,水上那座用门扉床板搭就的浮桥,哪经得起这番蹬踏?湘勇落水的落水,中箭的中箭,靖港沸成一口大汤锅,湘勇顿时变为露馅的馄饨。曾国藩身临前线,督战使奇招,插一面令旗在岸头,手提利剑,大呼:“过旗者斩!”残兵败将见此情形,急中生智,绕过旗杆,逃得无影无踪。战局立刻就黄了。那时节,曾国藩气昏了头,还是吓昏了头?已难考证。唯一可知的是,他既愤又羞,惧怕朝廷责难,干脆一咬牙,一闭眼,纵身跳进湘江,喂鱼算了。要知道,安徽巡抚江忠源和湖广总督吴文镕都是战败后投水自尽的,好过做敌军的俘虏,受朝廷的处分。所幸幕僚章寿麟一直关注湘军大帅的一举一动,以防意外发生。才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大帅就不想玩了,不想活了,这可不行。章寿麟水性好,力气足,他捞起曾国藩,背在背上,往省城方向发足狂奔,好歹把湘军大帅的那条老命(曾国藩不算老,才四十三岁)从冥河边抢救回来。
据湘军大将李元度忆述:曾国藩获救后,第二天中午才抵达长沙,身上湿衣服仍未干透,蓬头跣足,神情狼狈不堪。省城的官员幸灾乐祸,对他多有揶揄。部下劝他吃点东西,他也不碰碗筷。当天,曾国藩就搬到城南高峰寺去住,撰写遗嘱(这是曾国藩的习惯,每遇棘手事,就写下遗嘱存档),处分后事,打算第二天自裁(这回更不得了,要对自己下毒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所幸塔齐布、彭玉麟等人率湘军十营攻下了湘潭城,靖港的敌军闻风逃逸,他这才如逢大赦,破涕开颜,收拾旗鼓,重整军实。
左宗棠的忆述则补充了一条有趣的材料,说是曾麟书在湘乡荷叶塘听到儿子吃了败仗、打算自杀的消息,立刻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家书派人送给曾国藩,其中有这样的话:“儿此出以杀贼报国,非直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也!”老爷子这回真的动了肝火,发了脾气,竟怒斥道:你堂堂男儿,报国捐躯,死哪儿去不行?现在吃了败仗,硬要死在家门口,岂不是让祖宗十八代都跟着你丢人现眼?要是你就这样嗝儿屁了,我半滴老泪都懒得为你流!老爷子做政治思想工作,一手软,一手硬,火候恰好。
靖港跳水没死成,后来,曾国藩在湖口大败,情急心慌,又要跳水寻短见。比起往日来,这回明显多出几许作秀的成分,大家心知肚明。两次跳水,毫发无伤,这个“跳水冠军”的头衔,曾国藩拿定了,也没人怀疑或诬陷他服用了兴奋剂。
在近代历史人物中,曾国藩建功立业的过程可谓艰苦卓绝,是公认的挺字派大帅和大师。他撰写《挺经》十八条,影响及于几代人。即便如此,带兵之初,他也有过两次跳水的纪录,这并不是什么奇耻大辱,反倒为其传奇人生増添了亮色。
还活着,兄弟
在人生的某个低谷期,我曾给一位暌违多年、久疏问候的远方好友发去短信,询问他近况如何,他的回复异常简洁,只有寥寥五个字,外加两个标点:“还活着,兄弟!”我很难说得清楚,这个短句透露出的情绪究竟是乐观的,还是悲观的,它令我愣怔了好一会儿,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活着,事属寻常。熙熙而至,攘攘而赴的,为名,为利,为权,为情,为闲情,为逸致,满世界都是这六类人,少有单项,多为兼项,得失赚赔升黜胜负输赢成败使人心累,也使人心狂,计虑,营谋,追逐,放纵,出老千,耍障眼法,掩耳盗铃,瞒天过海,把戏的内容差不离,各有各的路数。活着,在快乐和烦恼、喜悦和忧愁、幸福和悲伤之间颠倒沉浮,在七情六欲的梅花桩上打醉拳,细细琢磨,大家过得并不容易。
不说更久远的事情,就说最近几个月吧,法航的空难,成都的公交车起火,重庆武隆的山体崩塌,频发的矿难,当然还包括世卫组织将甲型流感警戒提升至第六级(最高级),乌鲁木齐街头暴乱流血事件,莫拉克台风肆虐海峡两岸,夺去数百人的生命,摧毁数十万人的家园……接踵而至的坏消息壅塞网络,霸据视听,叫人耳闻目睹之后,不免刺痛心肝,惊骇魂魄。生者双手合什,焚香爇烛,为死者默默祈祷,唯愿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死者也许同样在冥冥之中俯瞰着生者吧,看见他们为了蜗角微名和蝇头小利斗智斗勇,不惜流血流泪,糟践大好的生命,又何尝不感到十分难过。
活着,既是熟视无睹的幸运,也是习焉不察的幸福,如果没有天灾人祸不间断地提醒我们,我们会觉得活着是家常便饭,是小菜一碟,谁为此庆幸和感恩,你会认为他比列子寓言中那位忧心天崩地陷的杞国人更为滑稽可笑。活着,在不经意间活着,我们会忽略许多人间苦难,忽视死神在身边徘徊,直到眼泪飞落如雨,哭声撕肝裂肺,才会从漫不经心和麻木不仁的状态中倏然惊醒过来,背上冷汗涔涔。活着,每天早晨看到太阳冉冉升起,每天黄昏看到夜幕徐徐降临,每个季节看到花谢花开,它们都是大事,是可喜可贺的大事,能够爱我所爱,念我所念,行我所行,做我所做,这是幸运的,是万千不幸中的幸运。明白了这一点,莫名的烦恼就会如同雪花飘落烈火熊熊的洪炉,化解得无迹可寻。
没有坏消息的日子就是美好的日子,就是幸运的日子,这样的要求似乎并不算高,其实,已经绝不算低。
行文至此,我忽然记起白居易《简简吟》中的两句诗:“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人的生命无疑是好物中的珍品和极品,容易失手而碎,失足而碎,失慎而碎,失利而碎,失事而碎,失计而碎,有时欲珍惜而无从珍惜,欲保全而无法保全,甚至都来不及发出SOS的紧急呼救,就一瞑不复视。
“还活着,兄弟!”
再次面对这五个字,我唯有参悟之后的静默,唯有静默之后的感怀。除了当下,除了此时,我们拥有什么?“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但此刻我们是人,是鲜活的生命,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不能辜负了造物主的这件手工,不能枉费了这趟人世游,不能空转了这个灵魂的经筒。
生命具有偶然性、一次性、短暂性和脆弱性。活着,硬朗地活着,它对抗的不只是笼罩万物的死神的阴影,还应包括平庸、恶俗、罪孽和冷漠。一个人若能活出真我风采,活出大我风范,就绝对值当了!
日成一事
一位熟识的读者告诉我:几年前,他在精神方面出现了危机的前兆——空虚和迷茫,于是他主动应对,阅读了一些励志书,其中有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朗达·拜恩的《秘密》、卡内基的《人性的弱点》、罗宾斯的《唤醒内心的巨人》和柯维的《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不料收效甚微,关键的原因是:尽管这些作者把道理阐述得十分透彻,也有一些出神入化的现身说法,但他结合个人情况,操作性并不强。某日,他忽然悟到,大家人云亦云,反复强调“有志者事竟成”,那个“事”通常都指大事,然而天下大事太少,小事如麻,倘若我们一味地想做大事,别说良机有限,贵人难遇,就老实掂量自己的才智吧,也未必够用。成功的范例固然光鲜,可是谁又曾留意过失败者的黯然神伤?他们双脚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最终以“烂尾”了之者不乏其人,余生只剩下愧悔和遗憾。悟到这一层,他当机立断,确定了一条崭新的座右铭——“日成一事”。这个“事”只限于小事和微事,但必须做得有条不紊,有始有终。
现代人就像是被狠劲鞭打的骏马,为生活,为事业,疲于奔命,往往会错过他们理应俯首的河流和性该驻足的草原,失去那些刻骨铭心、荡气回肠的感受。唐人李商隐在千里之外写诗给夫人,“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归期难卜,但诗意盎然。今人某某某在千里之外发短信给妻子,“我乘明天上午的航班回家,晚上一起去国家大剧院听演唱会”,快惬则快惬矣,美妙则美妙矣,但诗意淡然(且不说荡然)。在快节奏下,还能过慢生活的人已经多乎哉不多也。实际上,你想慢也很难慢下来,所有的交通工具、沟通方式和传播手段都如此便利而快捷,你若独自慢了半拍,就会立刻与这个世界产生脱节感。在快节奏下,读书,你很难精读;想事,你很难细想;交友,你很难深交。每天,你会在一大堆事务中穿梭忙碌,但静下心来,回过神来,又有几件是真正做成了,做好了?不是预案做得不到位,就是决定下得太仓促,一旦生米煮成了夹生饭,就是巧妇也难为这有米之炊。
日成一事,就是要尽可能地把小事做好,把细节顾全,不慌不忙,不急不躁。读一本书,就把这本书读明白,不“杀书头”(国学家黄侃的说法,只读个开头,就将书撂下抛弃)。写一封信,就把这封信写周详,慎勿差池。见一个人,就把这个人见清楚,莫留疑惑。植一棵树就把这棵树植成活,勿使枯萎。诸如此类。日成一事,既是一个原始积累的过程,也是一个自我修炼的过程,积小善而为大善,积小成而为大成,久而久之,不说积土成山,积水成渊,至少也能集腋成裘。
近代大儒曾国藩有一副名联,可谓快人“慢语”:“好人半自苦中来,莫贪便宜;世事皆因忙里错,且更从容。”我说曾国藩是“快人”,其意并不难解,他是近代公认的立德、立功、立言的头号典型人物,大家都认定他是快刀斩乱麻的顶尖高手,殊不知,他经常劝人要慢工出细活,天下事非从容而莫办。无独有偶,民国元勋黄兴也是“快人”,半生戎马倥偬,但他好整以暇,最爱对人说的四个字是“慢慢细细”(长沙方言,意为做事不求快而求精)。大德高人,我们学不来,但其言之要义值得留心,无论做大事还是做小事,单纯地追求快速都不行,靠谱的急就章总是太少,精心之作则须仔细打磨。
也许有人会犯嘀咕:日成一事,这是否要求太高而又逼迫太紧?这是否违背了“慢工出细活”的原则?先哲不是说“人生一事不为则太长,欲为一事则太短”吗?首先,日成一事,是专指小事;其次,日成一事,是专重细节;此外,日成一事,是要快人减速;还有,日成一事,是要懒人提劲。虽是小事和细节,你若日日慎意而为,精心而为,笃实而为,我不作百分之百的断言,至少会有百分八十以上的可能,在判断力、行动力和创造力等多个方面,你将具备过人之处,因为任何成功都源自于良好的习惯和持之以恒的积累。
需要说明的是:我所讲的日成一事,并不包括某些公职行为。一位掌握印把子的官员,每天写十张纸条,盖百个公章,就能办成一大堆事,这根本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
别让咖啡着凉
曾经有一支流行歌曲这样唱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凡事妄下结论容易,妄下武断的结论就更容易。然而,无论我们用热眼还是冷眼通观世情,对歌词作者这个故作惊人之语的结论都很难苛同。由于孤独是人类共有的精神处境,也就是说,每个人安身立命于天地之间,心灵都难免会时不时地感到漂泊无依。既然如此,何不乐观一点看问题,孤独也有其不可或缺的益处:它使人自省,它使人自强,它使人神清气旺,它使人完美如初。
耐不住寂寞的人视孤独为冷酷的长蛇和毒辣的黄蜂,避之唯恐不及,这并不奇怪。他们独处时,一颗心总不能十分安妥,非得去人多热闹的地方找一份“乐子”,填塞精神的空虚。然而他们常常难以如愿,一不留神,反倒会掉入烦恼的阴沟和苦闷的枯井,招惹来额外的闲气。既然孤独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他能轻易发现我们的踪迹,找到我们的地址,那么,我们还不如恭候他大驾光临,干脆奉他为座上宾,是清茶美酒,还是浓咖啡?随他挑吧。
借用孤独的光景,你正好可以审视自己的昨与今,判别自己的形与性。
你可歌可舞,可笑可哭,可动可静,可醉可醒,无为而无不为,轻松地还原出一个百分之百的真我,将花活儿收起来,将假面具摘下来,丝毫不必扭扭捏捏,嘻嘻哈哈,装孙子,扮二大爷。孤独可以使本已异化的那个“我”抖落满身的红尘俗气,擦净花花绿绿的保护色,爱想什么想什么,爱做什么做什么,一封昔日的情书,一则往年的日记,一帧旧时的留影,都可以使你打捞起生命中那些沉淀的记忆。“我思故我在”,这是哲人在孤独之境所悟得的洞见。佛家禅修,特别讲求清静,因为清可明心,静可见性,而清静往往与孤独相连,这样的孤独恰恰是世间最圆满的心境,那种美好的感觉如荷花在午后开放。
孤独是一种至大浑圆的境界,唯其孤独才能有“我”,才能有一个“全我”,才能有一个“真我”,要不然,便是一个异化的“他”,变成“残我”或“假我”。我曾在一位老先生的书房正壁瞧见过两个斗大的篆体字——“至清”,出自他本人的手书,题识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友。无鱼,水清且涟漪;无友,人清且忻怡。世间败水者,鱼也;败人者,友也。无友无鱼,是谓真有,水则不失为水,我则不失为我,性与灵,可得两全。”如此极端的说法,我在别处从未听说过,通常的道理是,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我猜,老先生很可能在“反右”或“文革”时被良朋密友三番五次出卖过坑害过,才会有此一说。然而,细细咂摸他的题识,未必全无道理,这世间确有不少卖友求荣的人。
某种根深蒂固的成见认为:孤独的势能极大,它会对心灵造成无药可医的损伤。儒家正统文化更是别有用心地鼓励世人“合群”,为此不惜放弃私秘,抹煞个性。究其实,孤独者较之喁喁顺民更具怀疑的眼光、理智的头脑和批判的精神,他们不太容易被这个世界某些光怪陆离的表象所蒙蔽。孤独者最大的敌人是专制魔王(如希特勒),专制魔王钳制思想,强求文化观念整齐划一,必然将那些独行其道、拒不合作的人视为异数,感到如鲠在喉,急于要消化他们,若是消化不了,则毫不留情地消灭他们。
不能忍受孤独的人,只是懦夫;能够忍受孤独的人,才是勇士。
然而,世间最高的精神境界却并非忍受孤独,而是享受孤独,能够享受孤独的人才是真正的智者。中国的头号哲人老子骑着青牛独往独来,二号哲人庄子连宰相的聘书都不肯接单,他们敝屣尊荣,只有一个理由,孤独者所享受到的心灵愉悦,虽赐千城不易,虽封万户侯不换。哲学、文学、艺术、科学,这些人类精神的花果无不生长在孤独的园林之中,一个人享受孤独便仿佛是在春天享受鲜花的幽香,在夏天享受葡萄架的阴凉,在秋天享受落叶的静美,在冬天享受壁炉的温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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