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当时认为中国积弱,全为文人——读书人——所误。文人专讲虚文,不讲实学。他常说,会做文章的人,就是会说假话的人。诗词歌赋以至八股和古文等等,其中多是粉饰门面的假话,全无实用。而全国读书人都把全副精力用在其间。这是他最反对的。我所以没有读过旧经书,至今亦不会做韵文诗词即为此。先父因为崇尚实用,一切评价——包涵是非善恶一皆以有无实用为准。其极端便成了实利主义,与墨子思想相近。墨子主张“节葬”、“非乐”等等,实太狭隘。把是非善恶隶属于利害得失之下,亦即近代西洋——特别是英国——功利派的思想。我常常说我一生思想转变大致可分三期,其第一期恰是近代西洋这一路。从西洋功利派的人生思想,折返到印度的出世思想是第二期。从印度思想转归到中国儒家思想,便是第三期了。不待多言,此第一期——早期的思想来历就是如此。
随着功利主义的人生思想,自然带来了一种对人类心理的看法。那即是看人们的行动都是有意识的,都是趋利避害的,去苦就乐的。西洋经济学家从“欲望”出发以讲经济学,提倡“开明的利己心”,要皆本于此。以此眼光,抱此见解,去看世间人们的活动行事,确实也很说得通,解释得过去。既然处处通得过,于是就相信人类果真是这样的了。——此即我对人类心理最初的一种认识。
这种对人心的粗浅看法,自己慢慢发见很多疑问,终于被自己否定了。其实若不深究,世上不正有许多人都停留在此粗浅看法上吗?爱用心思的我,不停止地在观察、在思考,终于觉得它不合事实。事实不这样简单。人们许多行事虽表面上无不通过意识而来,——不通过意识的行动是例外,是病态,是精神不健全——但实际上大都为感情冲动所左右所支配,而置利害得失于不管不顾。当其通过意识之时,不过假借一番说词以自欺而欺人。是感情冲动支配意识,不是意识支配感情冲动。须知人类心理的根本重要所在,不在意识上,而宁在其隐藏于意识背后深处的。研究人类心理,正应当向人们不自觉,不自禁,不容己……那些地方去注意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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