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一家亲”
或许是金岳霖、梁思成、林徽因之间的情事太过于传奇,大家都把目光放到这上边去了,其实,除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事外,他们三人之间还是有很多真实的生活细节值得我们去拾取的。
1941年,林徽因在四川南溪李庄的家中养病,为中国建筑史的写作准备资料。而梁思成为了申请经费,不停在李庄与重庆之间跑。贫困的他们雇不起保姆了,病中的林徽因不仅要料理家务,实际上还得管着营造学社这个大家庭的事务。但这些在他们看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依然乐观地生活着,忙碌地工作着。有一次,他们三人一同给费正清夫妇写了一封信。先是林徽因写:
梁思成是个慢性子,喜欢一次就做一件事情,对做家务是最不在行了。而家务事却多得很,都来找寻他,就像任何时候都有不同车次的火车到达纽约中央火车站一样。当然我仍然是站长,他可能就是那个车站!我可能被轧死,但他永远不会。老金(他在这里待了些日子了)是那么一种客人,要么就是到火车站去送人,要么就是接人,他稍稍有些干扰正常的时刻表,但也使火车站比较吸引人一点和站长比较容易激动一点。
接着是老金写:
面对着站长以及车站,那旅客迷惘得说不出任何话,也做不了任何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车开过。我曾经经过纽约的中央火车站好多次,一次也没看见过站长,但在这里却两个都实际看见了,要不然没准儿还会把站长和车站互相弄混。
最后是梁思成在这一页的下边幽默地说:
现在该车站说话了。由于建筑上的毛病,它的主桁条有相当的缺陷,而由协和医学院设计和安装的难看的钢支架现在已经用了七年,战时繁忙的车流看来已动摇了我的基础。
有的人不明白为何他们三人能如此奇妙地相处,读到这“车站一家亲”,这下可以明白他们为何不仅相安无事,而且还过得饶有趣味了吧。
其实乐观的背后是强烈的爱国热情所支撑起的无限的健康透支。借用老金的话来说,那时候,林徽因已经全身都浸泡在汉朝里了——她非常勤奋地熟识了汉代人物,帝王和王后,将军和大臣,还把他们的习惯、服装、建筑,甚至脾气秉性都联系在一起,她甚至还想用英文写一部历史小说《汉武帝传》。她本来就非常喜爱汉代石刻和浮雕,向往汉代建筑的恢宏气势,甚至认为汉代人的绘画本领更要大。之所以推崇与汉朝有关的一切,是因为林徽因目睹了自己古老的国家走向衰弱,而强敌却肆意侵凌它。她倾心汉代,正是希望国家强盛。
“鸡痴”养鸡
文人名士通常都会有一些特殊癖好,比如米芾爱石成痴,苏轼“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王羲之爱养鹅,而我们的金岳霖的雅好则是“无红袖添香,有斗鸡作伴”。
最初的时候,单身汉金岳霖是闲来无事,不时会去东城的隆福寺庙会逛逛。有一次金岳霖买到了一对俗名“九斤黑”的名贵黑狼山鸡,这对宝贝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没过多久,公鸡就已经长到了九斤四两重,母鸡也超过了九斤。长势这么喜人,金岳霖应该高枕无忧了,可爱鸡心切的金岳霖又犯愁了——冬天很快就要来了,这鸡该怎么防寒可伤脑筋了。
金岳霖不愧是个读书人,这些难题难不倒他,他一翻书就查到书上写着鱼肝油可以防寒,于是他就开始给鸡喂鱼肝油。鸡不爱吃,他就拿灌墨水笔的管子,给鸡强迫灌。好家伙,这一强灌终于出事了。
这次出事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金岳霖自己说的,两只鸡没过多久就都在鸡窝寿终正寝了,他的第一次养鸡以失败告终。另外一个版本则是从赵元任、杨步伟夫妇那流出来的,而且更为曲折有意思,大致经过是这样的:
有一天,金岳霖给他的好友赵元任——清华大学著名四大国学导师之一,打去一个急电,请求曾在日本学医的赵太太杨步伟到他家来帮忙。杨步伟问金岳霖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事,金岳霖偏不肯说,只是说非请杨步伟来一趟不可,而且越快越好,事情办好了还请吃烤鸭。话筒中金岳霖的声音是那么焦急,妇产科专业毕业的杨步伟还以为是当时追随金岳霖来到北京并与之同居的美国小姐LilianTaylor在生理方面出现了什么状况,于是夫妻俩急忙赶到金家。结果却让他们俩哭笑不得——金岳霖养的一只母鸡,一个蛋生了三天生不下来,情急之下,金岳霖想起了妇产科大夫赵太太,所以才打电话请她来帮忙助产。杨步伟只好做了一次“鸡产手术”,把卡在鸡屁股里的鸡蛋拿出来了。“接生”完毕,一问缘由,原来是金岳霖经常给鸡喂鱼肝油,以至鸡有十八磅重,导致母鸡难产。
两个版本究竟哪个更可信呢?在我看来,应该都可信,鸡难产的事在先,寿终正寝的事在后。要说也真是的,老金把鸡当猪来养,焉有不撑死之理?
虽然黑山狼鸡是死了,但金岳霖从此却与养鸡结缘了。抗战南迁期间,林徽因、梁思成一家在昆明东北的龙头村盖了间陋室,老金曾与他们结伴而居,这次老金又养起了鸡。不过这次老金养鸡不是当作宠物养,而是当作食材来养。话虽如此,老金在鸡的选择上还是丝毫不苟且的,他选了一只桃源的黄色毛腿公鸡——它虽然没有黑狼山鸡大,但比起柴鸡来还是大多了。据汪曾祺回忆,在昆明期间,金岳霖养过一只很大的云南斗鸡,大到能把脖子伸上来,和老金一个桌子吃饭。汪曾祺说的这只云南斗鸡估计就是那只黄色毛腿公鸡。前一次养鸡,老金给鸡喂鱼肝油,这次养鸡,老金让它上桌吃饭,看来老金古怪的养鸡风格依然不改啊。魏晋时有阮咸与猪共饮之奇事,今有金岳霖席上与鸡共食之奇闻,真是千年一对竹林雅人啊!
不管怎么样,有了第一次养鸡的失败教训,这次老金养鸡成功多了——这黄色毛腿公鸡虽没有黑狼山鸡名贵,但一下还是把周围的柴公鸡打得落花流水。正所谓乐极生悲,老金没高兴多久,这霸道的黄色毛腿公鸡就被一个姓谢的柴鸡主人寻仇,一棍打死了。老金在回忆录里没说这黄色毛腿公鸡最后怎么处理了,其实我们一开始就已经猜到了,吃了呗。因为后来老金关于鸡的话题,绕到了吃鸡、吃鸭、吃鹅上去了,果真是有文化有个性的吃货啊!
黄色毛腿公鸡死了,这还不算完。当休学术年假到李庄看到卧病的林徽因瘦得不成样子之后,老金想方设法要给林徽因补补,于是他又干起了养鸡的老行当。只不过这次不是养一两只,而是买了十几只鸡。以前老金养鸡爱养斗鸡,但林徽因生病要吃鸡蛋滋补,所以这次他养母鸡。以前金岳霖害怕鸡受寒而给鸡喂鱼肝油,这回他害怕的是鸡生病,喂的是整瓣的大蒜。鱼肝油喂多了鸡难产,整瓣大蒜塞进鸡嘴里,它们吞的时候总是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老大,不过总算没噎住。最后它们都长得很不错,也都下了蛋。老金曾说过:“我喜欢为她养鸡,我负责养鸡供应她,还替她杀鸡。”多么可爱的老金啊!其实不仅老金养鸡有意思,林徽因煮鸡蛋也有意思,总是看着手表,只煮五分钟,当四川娘姨喊声“鸡蛋下锅了”,她就开始计时。
金岳霖在李庄为林徽因养鸡最后鸡蛋不够吃了,接着母鸡们也都被当作美味吃了,关于养鸡的趣事也说得差不多了。再后来,当代作家蒋蓝在李庄小学王荣全老师那里看到一张老金喂鸡的照片,他是这么写的:
在梁家的后院里,金岳霖弯着腰,左手挽个竹篮子,右手伸出,摊着手在喂鸡。他的身后,刘康龄(刘致平之女)、梁思成、梁再冰、梁从诫,错落成两排,全都盯着鸡们欢快地进食。可以看到,院子周围扎着半人高的篱笆,篱笆外还有一棵大树,绿荫倒挂而下。
哦,末了,还有一件趣事和大家分享。1959年7月,金岳霖专访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建议在北京地区发展阉鸡以提高肉食品供应,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有意思的是吴晗居然对这个建议十分重视,竟撰写文章发表在同年9月26日的《人民日报》上,表示要“见贤思齐”,“向金岳霖同志学习”。关心国计民生的大学者不少,但为了阉鸡之事登政府之门找副市长提建议的,估计只有金岳霖干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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