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唐伯虎太有名了,唐寅则不然,因此有了两个唐伯虎:一个是风流才子唐伯虎,是纵洒佯狂的桃花庵主。“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之印章刻着他的前半生,他放荡不羁,流连歌楼管弦。
一个是落拓文人唐寅,是无处遣悲辛的六如居士。接连遭受宁王叛乱与科举案两大重创,名声扫地,一蹶不振,他在一个画家春秋鼎盛的年纪潦倒离世。
这两个唐伯虎交织融合、对话撕扯,在他的画中有了juejia的呈现:仕女图工笔细致,于院体派中睥睨群雄;一幅《秋风纨扇图》开启了另一个时代风潮;而他的文人画文雅高古,一派天然。
本书为唐寅的传记小说,将半生高狂半生悲苦的大才子、大画家的人生遭际,娓娓叙来。书中也收入了大量唐寅的画作,读者阅读传主生平的同时结合画作赏析,可更加立体地了解唐寅的生命图景,对深入了解唐寅画作的创作背景,体会画作的精神内涵也极有益处。
序章 我是谁
柴门深掩雪洋洋,榾柮炉头煮酒香。最是诗人安稳处,一编文字一炉香。——题《柴门掩雪图》
当我们开始诉说唐寅时,脑海中总是会同时闪现出他的诗词、逸事,以及俯拾皆是的民间笑话。这其中有不少是极为真实的材料,比如唐寅本人的作品或者朋友对他的评赞,但更多的则来自野史笔记、民间传说。对于一个严肃的学者来说,辨别史料是非做不可的工作,即便在经过长期的检索后,发现这种做法是徒劳无功的。关于唐伯虎的资料非常少而且并不可靠,许多史料之间也不存在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就以众口相传的“九仙祈梦”而言,看上去荒诞不经,令人难以置信,但却明明白白地记录于唐伯虎最好的朋友祝允明为其写的墓志铭中。凡此种种,直到今天仍然会引发各种争议。于我而言,我更感兴趣的是研究活跃于老百姓唇舌之间的那位风流的唐解元——他的形象是如何产生的,又在何种程度上偏离了历史上真实的唐伯虎。如果一个人在历史上留下的印象主要源于民间,那也许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民间的传闻比正式的典籍更贴近当代人的内心世界。出于此种考虑,本书采取的写法也就和一般意义上的传记判然有别。我对严肃的史料和民间的逸闻采取一视同仁的态度,更重视追寻唐伯虎的心灵轨迹,而非考证其生活遭遇,更不想做政治或伦理上的批判,如果因此而引发学院派研究者的不快,那当然是笔者的过错。
正传后讲,先扯闲话。我们就从一个民间笑话说起。有一日,苏州吴县县官要征收虎丘的茶叶,便命差役拿了征收额督促虎丘的和尚缴纳。和尚们无法完成,差役就押解和尚们向县府交差。县官下令打和尚们三十大板,并且在大街上张贴布告。和尚们又急又慌,情急之下听说县官非常尊重唐伯虎,便托人带着重礼去拜见,但唐伯虎拒收礼物。
这天,唐伯虎出游,恰巧遇见和尚们游街示众,他突然来了兴致,拦住差役,要来笔墨,在木枷上写了首打油诗:
皂隶官差去采茶,只要纹银不要赊。
县里捉来三十板,方盘托出大西瓜。
县官听说后,便问木枷上的诗是谁写的,当听说是唐伯虎时,县官哈哈一笑,便放了那些和尚。
这则故事看起来有些俚俗,但奇怪的是,这可能就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唐伯虎。对于传统的士大夫而言,唐寅之所以成为偶像式的人物,在于其狂傲的气质、惊人的才气,乃至落魄一生的遭遇,他们从他的身上寻找到了某种心灵寄托。民间的唐伯虎带有明显的市井气息,更像是一个没有节操的段子手,浪荡而不下流,俚俗而有趣,能够运用聪明才智来打破世俗的清规戒律,化解封建体制对人性的压抑。如果按照传统的观点来看,这两种唐伯虎的形象高下立判。但问题在于,谁都无法轻易地将民间传说中的唐伯虎剥离,谁也无法轻易判断唐伯虎不是这样一种人。我们只能说,唐伯虎大概具备了类似的个性,才会给后人想象的空间。否则,别人为什么不把这种笑话加到同样出名的沈周或文徵明身上?事实上,即使在明清士大夫的笔记中,我们也能找到不少类似风格的记载:
吴郡一僧,以犯奸事发,架号通衢,伯虎戏对僧吟曰:“精光顶上着紫光,顶有情人,受一无情棒;出家人反做在家人,小和尚连累大和尚。”一时闻者无不绝倒。(《风流逸响》)
伯虎与客出游,见一果园茂甚,乃戏逾垣盗果,忽堕厕中,诸客从墙外伺之,寂如也。客私谓伯虎且已饱啖矣。一客少年曰:“吾辈盍往从之?”遂先诸客逾垣,亦堕厕中,见伯虎蹲踞其右,曰:“君亦来享此耶?幸勿言,当与诸君共之。”少顷,客相继逾垣,俱仆厕中。伯虎相顾大笑,其狂诞如此。(《唐伯虎轶事·锡山孙寄生谈》)
联系到明末士风的颓丧,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前面笑话中的唐伯虎无疑跟历史上的唐伯虎是有联系的。士大夫的评述和民间传说中的记载,雅俗的区分超过实质的区别。当然,到了通俗文化日益发达的今天,唐伯虎的名声已明显超过了他的诗名、画名。他虽然以才子立世,但他的名声却大大超过了一些才气不逊色于他的士人,比如他的知交好友文徵明和祝枝山。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唐伯虎的个性才是他为后世留下的最知名的遗产。而这种个性也不仅仅是一般评论家所列举的那几种:比如狂傲,徐渭未尝不狂傲;比如风流,历史上本色当行的多了;又如淡泊功名,唐伯虎的好友张灵比他彻底得多,也同样才华出众,但别人只会在提到唐伯虎、祝枝山时才稍带提及。至于书画,唐伯虎在中国古代可算是第一流的作者,但还称不上是殿堂级人物。他的诗文地位就更低了。后来将他的诗文汇集刻印的何大成故意说过这样的反语:“伯虎小词,率多浮薄伤雅;且不足供覆瓿,奈何灾木邪?”可见当时有不少人认为出版唐伯虎的诗文是一件灾及梨枣的事情。现在有不少人喜欢将唐伯虎跟苏东坡相提并论,但这二人之间的差距是很明显的。两人虽然都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才子,但苏东坡的才华无疑从品格上就比唐伯虎高出许多。苏东坡可算是中国传统士大夫最大的偶像,在他的身上几乎找不出任何缺点:诗、词、散文、书法、绘画,他样样都是大家;谈政治头头是道,讲佛道也能口舌生花;居庙堂之高则忧天下,处江湖之远则与民同乐。他是老百姓、士大夫甚至皇帝都推崇的人物。他能在歌筵中风流快活,但不影响他的上书议政;他能在穷荒之地细数烟花,但不坠其青云之志。如此惊世绝艳之才,无怪乎南宋孝宗皇帝在追赠其为太师的圣旨中感慨道:“朕三复遗编,久钦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时。君子之道暗而彰,是以论世。”
让我们略微分析苏东坡与唐伯虎的差别,则可发现,苏东坡的形象主要是由文人创造的,而唐伯虎的形象却主要源于民间传说。我们今日说起唐伯虎,仍然如邻家男孩般亲切;而谈论苏东坡,却已经是闭门读书式的玄谈。我们可以随意将唐伯虎作市井式的发挥而不必担心遭人嫉骂,但若有人用同样的口吻提及苏东坡,恐怕随时会惹来一场口水官司。同样是才子,苏东坡展示的是中国文化中雅的一面,而唐伯虎则留下了俚俗的形象,纵使他也曾经在数千人才中拔得头筹。最能够说明他在当今市民心目中的形象的,莫过于香港演员周星驰主演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以传统研究者的视角看,这部片子毫无史实根据,但它却成为“后现代”喜剧电影的经典,拥有无数狂热粉丝。最让一些传统文化喜好者跌破眼镜的是,像下面这样一段离经叛道的唐伯虎自述,竟成为年轻人的最爱:
小人本住在苏州的城边,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谁知那唐伯虎,他蛮横不留情,勾结官府目无天,占我大屋夺我田。我爷爷跟他来翻脸,惨被他一棍来打扁,我奶奶骂他欺善民,反被他捉进了唐府,强奸了一百遍,一百遍,最后她悬梁自尽遗恨人间。他还将我父子,逐出了家园,流落到江边。我为求养老爹,只有独自行乞在庙前。谁知那唐伯虎,他实在太阴险,知道此情形,竟派人来暗算,把我父子狂殴在市前,小人身壮健,残命得留存,可怜老父他魂归天!此恨更难填。为求葬老爹,唯有卖身为奴自作贱,一面勤赚钱,一面读书篇,发誓把功名显,手刃仇人意志坚!从此《唐寅诗集》伴身边,我铭记此仇不共戴天!
这一番惊世骇俗、看似咬牙切齿的言语出现在影片中,丝毫不能激起观众的道德同情,反而转化成一种戏谑性的狂笑,因为观众知道唐伯虎是在胡说八道、装疯卖傻,其严肃的语义被其夸张的肢体表现形式和外在的语境给消解掉了。在另一个方面,影片又通过这种形式,把当代年轻人反抗权威、追求娱乐的一种集体无意识,跟数百年前唐伯虎身上那种游戏人间的气质连接起来,使唐伯虎这棵“老树”开出了“新花”。在旧时读书人的心目中,唐伯虎的知名度不可谓不高,但他的故事传播从一开始就带有明显的世俗成分,实际上,这种文化的生命力极其惊人。在不同的朝代,它在底层百姓的心目中像野草一样汹涌地生长,蔓延开去。冯梦龙的《唐解元一笑姻缘》首发其端,旧时的一部《唐祝文周四杰传》更是风靡民间,评弹《三笑姻缘》则传遍大江南北。唐伯虎已经从一个历史中的人物,一转而成为传说中的人物。唐伯虎风流不羁的形象也正是因为这些民间作品的传播而深深地植根于一代又一代民众的心中。
如果我们细细追溯历史,当然可以纠正民间传说中一些明显牵强的说法。比如唐伯虎到处花天酒地,好像从不缺钱,其实他的家境也只是小康,中年后更是陷入困厄。又说他有九个老婆,其实只是因为他的第三个妻子俗称九娘。还有坊间艳本传唐伯虎点秋香之说,则纯属子虚乌有。如果说苏东坡的神话是被士大夫的热爱和崇敬堆积起来的,那么唐伯虎的传说则带有更多市井细民的热情和理想,当然也包括了粗俗和色情。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称赞苏东坡的名声并非仅仅源于其才华,还源于其身上的那种堂堂正气。对于唐伯虎来说,其名声同样也逸出才华之外,但身上带有的却不是士大夫推崇的浩然伟大的气质,而是朴实、亲切的特性,有些时候甚至喜欢耍一些小聪明。唐伯虎和苏东坡都是幽默之人,但我们无法说清楚哪一种幽默的层次更招人喜欢一些。林语堂本人显然更推崇苏东坡,他认为一个人文章的精神风格能够映衬出他的人品。这话当然说得没错,但问题在于,我们无法认定哪一种文章的精神风格是永远屹立不倒的,正如林语堂自己也常常被讥为只谈幽默而回避政治的滑头人物。他推崇苏东坡的凛然正气,那种真淳的精神风骨,然而一般的老百姓可能会对此敬而远之,因为他们从唐伯虎的身上可以发现自己。林语堂推崇苏东坡为具有现代精神的古人,但唐伯虎又何尝不是?风流潇洒的唐伯虎与穷困潦倒的唐寅,孰是孰非?其《伯虎自赞》中言道:
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
这是灵与肉的对话,同时也是两个自我的对话。如果有谁想对唐伯虎妄下断语的话,那么倒不妨学习唐伯虎,先扪心自问一下自己究竟是谁。
我是谁 | 序章
其《伯虎自赞》中言道:“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这是灵与肉的对话,同时也是两个自我的对话。
伥伥莫怪少时年 | 第一章
自从唐广德请算命先生为儿子算过命后,他对儿子算是有点死心了,心里想着大概望子成龙是不可能的了,小子以后想干吗就干吗,少管闲事为妙,免得以后出了事,反而怪起老子来了。
闻有灵山试扣之 | 第二章
在梦中,他看见一位穿着金甲衣服的壮汉,捧着万千墨斗朝他走来。唐寅正要开口询问,汉子却忽然像水雾般地消散。沉吟之间,一阵寒风吹过他的耳边,唐寅不觉醒了过来。
前程两袖黄金泪 | 第三章
唐伯虎此刻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九鲤湖畔,烛火微明中,神人捧着万千墨斗朝他走来,难道上天早已预知他会有今日的下场?他这辈子就应该做个文士,独守其身?他没有想到,自己为了勉强完成先父遗志的一番努力,最后竟落得如此惨淡收场。
弄月吟花有几人 | 第四章
学士心中郁闷,便要开口告辞,唐寅说道:“请先生跟我到后堂来,或能解你心中之疑问。”于是让书童掌灯入内,却见堂中一位娘子,珠帘遮面,玉步轻摇,见了学士,低头便拜。学士慌忙还礼,娘子卸妆再视,分明就是秋香。
仰天拍手自吟嘲 | 第五章
其实唐寅此时也不过三十出头,但在他看来,生命似乎已经垂垂老去,功名无望,寒山一片,只剩下一具残破的躯壳在世间游走。
抱琴归去碧山空 | 第六章
自从和王守仁会面以后,唐伯虎对于自己的生命有了更从容的认识,他开始真正坦然地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大千世界中的滚滚红尘,正所谓风生水起,山高月小,人世浮沉,只需执心而观,则天地皆有奇趣,万物各有因缘,实不必做无谓之喟叹。
附:唐寅年表
今读其集,有时风神散朗,辞句婉丽,殊类刘梦得,有时谐俗俚歌,儁永有味,一如王梵志,这便是“初尚才情,晚年颓放”之故了。——杨静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