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
7月15日
昆三中举行初中毕业典礼。校长讲话时，甘国裕坐在我旁边，他听也不听，低下头，自言自语总在重复一句话：糟了!怎么办，怎么办?同学嫌他窝囊，小声讪笑：干虾，怕什么，正好拿你下酒!千虾是甘国裕的绰号，我从来不这么叫，他还愿意和我同坐。
今年，昆三中毕业八个初中班，听说只有四分之一学生可以升上高中，剩下的，全都丢到社会上。甘国裕毕业考三科不及格，升学怕没有指望了。他确确实实碰到了“怎么办”这个难题。本想安慰几句，一想到自己的中游成绩，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7月16日
傍晚，南坝河温书回来，天黑了，教室的灯光有些怪异：一会儿亮，一会儿灭。就像有人在故意拨弄开关似的。升学考快到了，大家都在紧张复习，谁敢捣乱呀?
不等我推开门，教室里的灯，全黑了，迎窗的课桌上，有个人手里舞动一根棒棒，怪喊辣叫，课桌上跳来跳去。衬着窗格外暗蓝的天空，我认出了这个人瘦瘠的身影，有些面熟，他是谁呢?我找到开关拉线，一掩，照见了一张流汗的黄脸、鼓起的红眼睛，他恶狠狠地用木棒指着我，大喝一声：
“刘玄德在此!”
他是甘国裕，和我们一起同学三年的甘国裕，少言、憨直的甘国裕，今天，怎么一下成了这个样子？ 玻璃窗破了一大块。窗外晃动着看热闹的人影。我叫着甘国裕的名字，告诉他我是谁。他睬也不睬，一个劲地大叫：我是刘玄德!没办法，情急之下，我接口说道：我是诸葛亮。神奇得很，他立马安静下来，向我一拱手，说：愿听将令。
我去到窗边，恳请教室外边的同学快些散去。
我拉着甘国裕的手，邀他坐下，他不坐，我说，我们要研究军事计划呀。他坐下了。我问，谁欺负你了?他的回答不得要领，东一句西一句的，每说一句就用木棒敲一下课桌，声响震人耳朵，好好一张桌面，被他敲出许多蜂窝。我发现，想要让他听话，必须先说自己是诸葛亮。一说诸葛孔明在此，他就连连点头，诺诺应承。
我的这位同学疯了。
甘国裕家在橡胶厂职工宿舍，离学校很近。我哄着他站起来，想送他回去。正要转身，他一把抓着我的胳膊，发红的眼睛，直瞪瞪望着我，问：你说，毛主席好不好?我揣摩着他的心思，反问，你说呢?他想也不想，接住我的话：好!世界上只有毛主席好。他见我手里拿着本书，又说：毛主席的选集你看过没有?我有三大本，明天借给你看看。够你看一辈子。
我们刚要走出教室，甘国裕一下记起了前会发生的事情，他盯着窗外晃动的人影，大叫着又想去追。原来，教室的课桌上还丢着课本、练习本，地上还有打翻的墨水。窗外的同学，正等着甘国裕快些离去。我说：“我是诸葛亮，你敢不听从我的吩咐?”甘国裕收住脚步，不追了。
出得校门，十多分钟来到橡胶厂宿舍。甘国裕家住二楼，房屋窄小，却很干净。母亲是个贤德的人，看到一个陌生人带着儿子回来，没有露出丝毫的惊讶，说话，做事，全都顺着儿子。我在心头暗暗难过，作为一个母亲，怎会这样心硬?难道她真的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我想把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又不想让甘国裕知道，正琢磨呢，看见墙上挂着一个算盘，取下来，递给我的这位同学，对他说：好好打算盘，打不好不要来见诸葛亮。他乖乖地接了过去。
我对国裕的母亲说，我是他儿子的同学，真不敢相信，甘国裕成了这个样子。
面前这个女人，宽慰的口吻不见了，满脸是哀苦的愁云。她小声地告诉我：她和国裕的爸爸，白天都在厂里上班，对国裕的关照少了，想起来就难过。初中毕业这段时间，国裕几科不及格，将来怎么办?国裕性格孤僻，别人说他几句，通通堵在心里，最后，筑成大祸。女人还告诉我：国裕的爸爸打算把儿子送回四川，路上要走一个多月。四川有个亲戚开药铺，可以更好地关照他。国裕主要是思想病，白天赶路，晚间他会睡得更好一些。不像现在，他整夜整夜瞪大了眼睛望着夭花板，急死人了。走出家门，时不时还会听到熟人的闲话，这些，都会加重他的病情。 我们正说着话，甘国裕“哗啦”一声摔了算盘，木珠子滚得遍地都是。他说，算盘也来欺负我呀，咋个都整不对。他想喝水，提起茶几上的竹壳热水瓶，揭开盖子就往嘴里倒。许是水烫了，“乓”的一声，热水瓶掉在地上，碎了。他蹲下去拾起一片碎玻璃，镜子似的举在面前，照着，喊起来：“妈耶，你快来看，我的头怎么变成方的了?”母亲垂下头抹眼泪，一边还要哄慰着他：“不方不方，好看着呢。”
离开时，甘国裕的母亲送我出门，再三谢我，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她说，甘国裕明天要是去到学校，麻烦我帮着哄回来。她还告诉我，国裕的父亲见儿子这样，偷偷哭过几场。有一次，让甘国裕看见了，问：爸爸为什么哭?妈妈说：还不是为的你。国裕听了，先是一阵大笑，突然，他也扶着楼梯，抽动着肩膀痛哭出声。
往回走的路上，心情特不好。甘国裕搞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们都有责任。他性格内向不假，人也长得瘦弱，为什么一些同学偏偏还要欺负他呢?取外号，不和他玩，答错了题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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