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唐传奇的优秀以及宋代文学的丰富,宋代传奇的价值和意义长期以来被忽略。作者大胆地舍弃热门题材,而选择了宋代奇作为写作主体,可谓大胆而又新颖。而本书主要立足于宋代传奇的文学文本来探讨宋代传奇之所以形成的社会文化条件,为读者更好地观察宋代文学、宋代文化打开了一扇窗。
作者一方面通过唐传奇与宋传奇的比较研究,让读者知道,宋代传奇之所以一直不受重视,是因为其叙事方式平淡无奇,过于中规中矩,而且大多兼具教化功能,娱乐性和文学性不足,甚至有时候很难匹配“传奇”二字;另一方面,作者又将宋代传奇与其所处的社会文化,尤其是儒释道思想结合起来进行分析,让读者明白,宋代传奇平平无奇的叙述方式是有它的成长土壤的,受传统思想束缚的作家们写起故事来自然难以放开手脚。这样的研究和分析,让人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可谓非常客观公正了。
那么宋代传奇果真如我们表面所见的这样平平无奇,无一可取之处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正如作者所说,“传奇之所以为奇,奇就奇在它的故事、它的情节、它的人物,还有它的细节”。宋代传奇能被称为“传奇”,自然有它“奇”的一面。撇开叙事方式,宋代传奇在题材内容、形象塑造、主题表达和重要意象等方面,都与唐传奇大不相同。比如对历史题材的偏爱,对贞女节妇、义士孝子的刻画,对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的执念,对法shu、仙境等超越世俗的意象和意境的描绘,无一不给这些传奇作品打上深深的宋代烙印,令人印象深刻。
本书从宋代传奇的题材内容、主题表达、情节结构、人物塑造以及重要意象等五个方面入手,分别探讨宋代传奇与儒家思想、佛教思想、道教思想之间的关系。通过对宋代传奇的关注与研究,我们既可以很好地认识宋代传奇这一古代文学研究中的薄弱环节,从而使有关的文学史(宋代文学史或文言小说史等)面貌更全面、更清晰;同时也可以很好地认识宋代文化的特质,知其博大精深,知其涵育醇厚,知其影响广泛而持久。
第一章 宋代传奇及其文化学意义
第一节 宋代的传奇
四、唐宋传奇创作的差异
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要认识宋代传奇的创作特色,在文学的这一面,我们还可以通过对唐宋传奇的创作比较来加以探究。
唐宋传奇创作虽是一脉相承,但由于创作环境的迥异,两者在题材选择、形象塑造、叙事方式以及写作的文风等方面有着较大的差异,从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创作风貌。试分项论析之。
(一)题材选择
故事题材是小说创作的基本要素之一,而不同的题材选择则构成了唐宋传奇创作的重要差异。唐传奇脱胎于魏晋六朝的志怪小说,所以,初唐盛唐时期的传奇创作带有较多怪异的成分,给人以荒诞不经之感。如《古镜记》写一面古镜降妖、伏兽、显灵、治病等各种灵异事件,很明显,“犹有六朝志怪流风”[1],而大增华艳。《补江总白猿传》写人猿相爱,《游仙窟》写人神交接,都含有一些志怪情节。
初盛唐时期,传奇作品数量不多。但初盛唐传奇已和现实人事取得某些联系,如《补江总白猿传》乃“唐人以谤欧阳询者”[2],《游仙窟》所写男女情事有唐代当时文人纵酒狎妓生活的投影。到了中唐,不仅唐传奇作品数量显著增多,而且取材于现实生活的传奇创作成为主流,佳作迭出;即使那些谈神说怪的传奇作品,如沈既济《枕中记》、李公佐《南柯太守传》、李朝威《柳毅传》等,也不难从中寻绎出诸多社会现实内容。换言之,中唐传奇更加接近于作为文体的传奇(和志怪相区别)的本义。
安史之乱以后,盛唐气象不再,唐代国力渐衰,它的诸多社会现实问题集中地呈现出来了。其表现于文学创作上,则是浪漫主义创作思潮让位于现实主义,作家们普遍关注现实人生问题。元白诗、韩柳文即是其中的典型。在传奇写作中,也是如此。元稹《莺莺传》、蒋防《霍小玉传》、白行简《李娃传》完全是现实题材,且采用写实手法,基本不含神异怪诞的情节。
《霍小玉传》结尾有李益为异物骚扰不得安生的情节,似涉志怪;但实际上和一般志怪性质不同,它是故事发展的必要组成部分,能很好地表现霍小玉的复仇个性。小玉临终前说: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3]
试想,倘若缺了李益为异物骚扰不得安生的情节,小玉的这个发誓将如何落实呢?
中唐尚有一些历史题材的传奇,如《高力士传》《长恨歌传》《安禄山事迹》《李林甫外传》等,虽杂以神怪情节,但仍以描写现实社会内容为主体,故亦可被视作现实题材。
晚唐传奇创作大盛,且不少是以集子的形式出现的。从故事题材的方面说,此时传奇出现了搜奇猎异、言神志怪的倾向,和中唐传奇趣味大不相同。有采取寓言笔法、含有教训意义的神话、志怪性传奇,如牛僧孺《郭元振》、李复言《李卫公靖》、裴铏《韦自东》等;有取材于现实或历史,却含有超现实的神秘主义的内容,如一些剑侠题材的传奇即是如此。
以上为唐传奇题材选择的大略情形。
诚然,宋代传奇是承唐传奇发展而来的,但它主要承袭的是晚唐传奇,亦即在题材选择方面总体呈现一种志怪化的倾向。宋初《太平广记》编纂成书,里面颇多玄虚、怪异的故事;宋初传奇作家亦来自动乱的五代,这些情况为此后的宋代传奇创作定下了基调。又,较之唐代,佛教、道教这两个宗教更加深入人心,为文人及世俗社会所乐于接受。因此之故,佛教、道教里的各种怪异故事亦为人们所熟知,他们常常把这些故事移植到传奇创作中,构成情节主体。这些怪异故事完全出自佛教与道教的思想理念,而与现实生活没有任何瓜葛,不反映现实社会的矛盾与冲突。这和中唐《枕中记》《南柯太守传》等虽然荒诞实则现实性强的传奇写法是不一样的。
宋代也有现实题材或历史题材的传奇作品,其写实性有时甚至超过了中唐传奇创作,但由于艺术水平不高,这些作品被淹没在了大量的非现实性传奇之中。
(二)形象塑造
形象塑造是小说创作的重要方面。唐宋传奇在形象塑造上有着较大差异,主要表现在:
第一,唐人作传奇注重叙事写人,所以,唐代传奇小说中出现了一连串鲜活生动、个性分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其形象塑造的艺术性为后人所称道。如《任氏传》中的任氏,本是狐女,作者却把她塑造成了一个知情重义、聪慧勇敢的娼女形象。她有感于贫士郑生对她的情义,力拒富公子韦崟的强力施暴;当其“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纵体不复拒抗”时,又以智慧保全了自己的爱情。她施展才智,协助郑生致富得官。最后,她明知前途有凶险,但为了爱情,毅然和郑生同行,终于罹难。这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与众不同的娼女形象。虽然她忠于爱情,力保贞洁,但由于作家的细致刻画,我们并不觉得人物形象被概念化,并不觉得作家在说教,而是为人物的真情所感染。像任氏这样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在唐传奇中还有很多。
宋传奇中并非没有塑造得好的人物形象,如《越娘记》中的于越娘、《狄氏》中的狄氏和尼姑等就写得很不错,读之令人感动;但是说实在的,这样的人物形象不是很多,包括《绿珠传》《杨太真外传》这样的名篇在内的一些宋代传奇作品,在形象塑造上确有可以提升的空间。究其原因,乃在于宋代作家受儒释道思想的影响很深,加之文化水平上普遍高过唐人,所以他们在创作时,关注点往往在思想与知识上,而不是形象塑造上。由此导致了形象的弱化。
第二,唐人塑造形象是通过语言、动作、表情、人物对比等外在的表现手法来完成的,这是传统的文学表现手法;宋人当然继承了这样的表现手法,但同时,他们又尝试着运用心理描写手法来刻画人物,塑造形象,从而增加了作品的表现力。
有直接点明是人物的心理活动描写的:
虽舜俞思念至深,而越娘不复再见。舜俞恃有德于彼,忿恨至切,乃顾彼伐其墓。——《越娘记》
默阴念:“我有功于孙,吾且年少,孙亦妙龄。孙之夫极老,吾固胜他远矣,吾必得之。”默私计:我有功于孙,事虽不谐,亦无后虑。——《孙氏记》
魁乃私念曰:吾科名若此,即登显要,今被一娼玷辱,况家有严君,必不能容。——《王魁传》
所谓“阴念”“私计”“私念”云云,皆表明进入心理活动的描写。
也有以作赋和写诗的形式来间接表现人物心理的,如《梅妃传》说梅妃自作《楼东赋》,表现自己对皇上的深情眷恋和对杨妃夺爱的不满:
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多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用赋体美文表达怨艾心情,读来别有一番风味。这种间接表现人物心理活动的手法肇始于唐传奇,如元稹《会真记》中崔莺莺同张生的诗歌唱和即是,但在唐传奇中只偶尔一见,至宋代传奇创作才广为采用。如果采用得当,那么,这种手法既能够刻画人物心理,又能够增加作品的美感,另外,还能让作家骋笔纵才,炫示学问和诗情,适应了宋代社会作家文化水平普遍提高的情形,可谓一举多得。
(三)叙事方式与写作文风
唐宋传奇在叙事方式与写作文风上亦存在差异。唐传奇在小说叙事上比较集中、专注,作家们通常只把故事当故事来写,原原本本地叙述故事发生发展的过程、细节,并不去牵扯故事之外的东西,也不去探究故事所包含的意义。也就是说,唐传奇基本上是一种纯文学性的小说叙事,有着很高的文学审美价值。
宋代传奇作家则往往在故事叙写过程中穿插较多非情节性的内容,如故事的背景、知识、类似故事、诗词歌赋、故事所蕴涵的意义等,这使宋代传奇小说与其说是一种文学性叙事,毋宁说是一种文化性叙事,作家们始终在向读者讲述文化。以《华阳仙姻》为例。该传奇篇幅很长,其中充斥着道教知识的宣介以及神仙生活气氛的渲染夸饰,其故事性内容反倒只占很少的比例。再如《张佛子传》,作者完全摒弃了故事性,一味排比张佛子平生所做的各种善事,各事之间既无情节上的关联,其叙述也简括不详。作者写作本传奇的目的只在于宣扬佛教之善。
理论上讲,传奇小说都应该是虚构的,但由于不同题材的虚实差异性,以及作家叙事方式的不同,传奇小说所表现出的虚构性其实是不一样的。在这方面,唐宋传奇有着不同的倾向。中唐传奇,无论是现实题材故事如《霍小玉传》《会真记》《李娃传》,还是虚幻题材故事如《柳毅传》《任氏传》《南柯太守传》,作家们在写作时都表现出了“纪实”的态度,力证故事之实。作家们一方面尽力淡化死后报仇、入龙宫、鬼神狐妖活动、入梦等幻妄情景的描写,如《柳毅传》写柳毅入龙宫这一幻妄情景仅言“当闭目,数息可达矣。……遂至其宫”,《南柯太守传》写淳于棼入蚁穴这一幻妄情景仅言“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另一方面,作家们又反复申明所叙故事或为亲身所历,或为亲耳所闻,来源有自,所传不虚,如淳于棼入蚁穴这种明显幻妄的情景,作者也申明说:
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棼,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
宋代传奇则可谓实者更实,虚者更虚,也就是说,人物传记类传奇比唐传奇写得更像人物传记而不是传奇,佛、道等虚诞类传奇却又极力写出那幻妄不实的一面来。宋代传奇作家在写人物传记类传奇的时候,不似唐人那样只在口头上声称事有所本,而是在实质上秉持史家的“实录”精神,对事主的有关事迹尽可能地实写,甚至考证一些时地人事的名实出处。他们在写虚诞类传奇的时候,又对幻妄情景竭力渲染夸饰,让读者“意识到”此情此景的幻妄,如《华阳仙姻》写诸葛氏当着凡人的面白日飞升、《韩湘子》写韩湘子当着众人的面卖弄瞬时开花等。唐传奇中的类似情景如不特别指出被作者淡化处理了,读者往往“意识不到”。
与叙事方式有所关联的是,唐宋传奇在写作文风上也有大体的不同。唐传奇由于是文学性创作,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乃可谓定评。宋代传奇则文风趋于平实稳当,知性理性有余,而小说创作才情显得有些不足。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45页。
[2][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又见胡应麟《四部正讹》。
[3][唐]蒋防:《霍小玉传》,见鲁迅《唐宋传奇集》(卷二),第76页。
绪 论
第一章 宋代传奇及其文化学意义
第一节 宋代的传奇
第二节 观察宋代思想文化的一扇窗口
第二章 宋代传奇与儒学
第一节 社会伦理题材及历史题材选择的思想背景
第二节 阐“道”述“理”的主题
第三节 平淡无奇的“传奇”叙事
第四节 节妇、义士和忠臣、孝子
第五节 书剑恩仇——与儒学相关的小说意象
第三章 宋代传奇与佛教
第一节 佛教:宋人绕不开的创作领域
第二节 因果报应和劝善惩恶
第三节 佛教与传奇情节的异型建构
第四节 僧尼众生相
第五节 佛教意象:莲花与梦
第四章 宋代传奇与道家、道教
第一节 宋代的道家、道教和传奇小说中的道家、道教题材
第二节 超越世俗的追求
第三节 幻设为文,糅合佛道
第四节 神鬼.仙妖.道士
第五节 山.洞.药.酒
余 论
参考文献
后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