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儿》是当代著名作家严歌苓的中短篇小说精选集。身兼作家与编剧,且曾为文艺女兵、在大江南北的舞台上饰演过多种角色的严歌苓,深知人生如戏的况味。我们阅读和体味书中每个“角儿”的故事,也许能为扮演好自己在如戏人生中的“角儿”加一道筹码。
《角儿》中收录有《小顾艳传》《角儿》《青柠檬色的鸟》《乖乖贝比》《老囚》《谁家有女初长成》等十部严歌苓精选的中短篇小说。
作者以女性视角投放到浩荡的历史记忆中,以悲悯的情怀和不失犀利的笔触书写大时代中小人物的人性边界。命途坎坷的朱依锦、贤妻良母的小顾、聪明漂亮的潘巧巧……她们虽努力呼喊、拼命挣扎,但最终还是不可逆转地走向毁灭,展现了人性的残酷漠然、命运的坎坷无助,揭示了人生的沉重和苦痛。
小顾艳传
引子
还得从楼的形状说起。
若不是因为它的奇特形状,穗子不会看见许多她不该看见的事物,比如女人打男人、男人搂保姆、狗吃油画颜料等等。然而下面这个故事和上面介绍的三种景观并不搭界,只不过也是穗子和她的同龄伙伴借楼的形状看来的。
楼是“凹”字形,四层,南面十二个窗子和北面的十二个窗子对称,东边,也就是“凹”字的底座,每层楼都是装有镂花铁栏杆的长廊,沿着长廊的十二间屋,门扉也全朝着“凹”字中间的天井。像是一座监狱的建筑设计,便于所有人交叉监视,天井留给警卫巡逻。楼建于一九五八年。直到一九九九年拆的时候,还能看见楼檐下一圈剥蚀了的“三面红旗”浮雕。当时全省(也包括外省)的作家、画家、音乐家陆续迁入弥漫着新漆和鲜石膏味的楼内,都觉得这楼的设计有点不妙,但没人说穿,其实它很像一座艺术家的集中营。新政权在那时已发现这些人太不省事,以这方式可以圈起他们来统一管理。当然,这都是穗子在一九九九年看着那个“凹”字形废墟悟到的。
四层楼顶上,有个“凹”字形状的大平台,艺术家们在这里做煤饼、晾被单、晒红薯干或高粱米或生了蛀虫的挂面。孩子们在这里“跳房”“攻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们最享受的娱乐是在天黑之后爬上平台的水泥护栏,观看每个窗子里上映的戏剧。平台护栏高一米六,只有两个巴掌的宽度,爬上去再悬着两腿坐在四层楼高的天井边沿上,必得足够野蛮,足够亡命。当然,上映的戏剧都是极短的片断,有时只是惊鸿一瞥。将它们连缀成连续剧,还得靠想象、推理。最主要的,要靠幕后的跟踪考察。也就是说,穗子和伙伴们冒着坠楼危险看到的,仅仅是端倪,不管画面有多触目惊心。
故事开始了—
艺术家协会大院里的人都记得小顾嫁进来那天。那是一九六一年的秋天,穿一身粉红的小顾从杨麦的自行车货架上跳下来,手里抱一只面口袋。人们已经在这场后来被称作“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中磨尖了目光,一看就知道小顾的面口袋里装的是花生仁,并且颗粒肥壮,珠圆玉润,绝不是逢年过节家家户户按定量付高价买的走油的或干瘪的。小顾脸蛋也是粉红的,在这一群饿得发绿的艺术家看来,她简直就是从鲁本斯画里走下来的。当晚小顾和杨麦举行婚礼,三十多斤炒得黑乎乎的花生米摊在会议室长条桌上。所有的大人孩子都吃成一张花脸两只黑手。公共厕所一连几天都是花生油气味。大家都说杨麦走运,几幅年画就换来一个百货大楼的小顾。
所有人都看得出其实是小顾玩了命换来了杨麦。杨麦三十岁,画的年画已经家喻户晓。除了画画,杨麦还会写打油诗,写独幕剧,小提琴也会拉几下。假如不是营养不良,杨麦也有杨麦的俊气,眉是眉,眼是眼,就是胡子长得不好,该长毛的地方一律秃,喉结周围却是一丛卷曲的黑须。婚礼上小顾照实介绍了两人的恋爱过程。小顾老实,说是她先爱上杨麦的。她在柜台上跟人争吵,杨麦向着她,那人威胁要告小顾的状,杨麦愿意做证,留了姓名、地址。小顾一见杨麦的名字,就开始用工夫了。小顾说一句,脸转向杨麦,一大朵牡丹花笑容朝杨麦盛开,杨麦眉心微微一蹙,喉结上的黑须一抖,但眼睛还是甜蜜的。
后来人们发现,只要小顾当众说话,杨麦的眉心总要蹙一下,黑茸茸的大喉结提上去却不落下来了。眼里的甜蜜在新婚不久就淡下去。
小顾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杨麦的变化。在食堂或公共水房,她提醒自己不说蠢话,却往往发现自己又被人逗得蠢话连篇。而没人逗她,她又心慌,站在打饭的队伍里故意大声说:“哎呀头脑子疼,昨晚看书看晚了。”问她看什么书,她说:“托尔斯泰的《高老头》啊。”人们就快活死了。食堂一共三种菜,吃起来一个味,加一块也不如小顾下饭。
“小顾,托尔斯泰是哪里人?”小顾知道大家又开始不安好心。不过她想,我又不是一年前才嫁过来的小顾,书读不懂书名还能读得懂吧。她下巴绕个一百二十度。意思是,你考谁呢?!小顾的下巴、肩膀、腰肢、屁股特别生动,会反驳、提问、嗔怒。杨麦常常想,假如她是个哑巴就美好多了。
“托尔斯泰不就是苏联人吗?”小顾答道。
那些逗她的作家或画家的妻子们便你捅捅我我推推你。她们起先妒忌过小顾的青春美貌,丈夫们看小顾时的眼神和看其他女人完全不一样。那发绿的眼神把男女之间的关系刹那间降到最本质最纯粹的位置。这些妻子们看着长眉秀目的笑柄小顾,心想她在男人们那里只剩下一个价值,就是上床。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小顾那一项价值相当伟大。
小顾对这些妻子们总有几分怕,也有几分崇拜。她们多数是文化馆、图书馆、电影资料馆的,剩下的是话剧团和京剧团的,还有两个是地方戏剧院的,因为口音重显得不入流。小顾毫不知道这些女人们暗中是你死我活的,拼杀的武器是她们的丈夫。丈夫的名气、级别、稿酬数目决定武器的精良度。小顾怎能料到,这些女人连穿一件新衣,戴一款新首饰,心里都是恶狠狠的,想着如何不露痕迹地将丈夫新获的知名度和版税透露出去。小顾只是苦苦模仿着她们的穿戴谈吐,做着她们永远的底线:水平再低还能低过小顾?
一天晚上,小顾把两只脚丫泡在洗脚盆里,黯然神伤地搓。杨麦看着这一对长在成年女人身上的婴儿脚丫,既爱怜她又想弄痛她。小顾却肩膀一拧,推开了杨麦。杨麦觉得那肩与腰肢表达的委屈简直让他肠根子作痒,让他把难得动用的卧房密语也动用了。他直接把小顾从洗脚盆上抱起,嘴里“肉肉长、肉肉短”。没等到床边,小顾突然眼泪汪汪起来。问她怎么不妥,她说:“你比渥伦茨基还坏。”
“谁?”杨麦问,手一撒,小顾落在了床上。
“安娜的情人—渥伦茨基。”
杨麦此时已站直了身体,两手吊儿郎当地叉在腰上。
“那你就是安娜·卡列尼娜了?”杨麦鼻翼扩张,吃了一口馊饭似的。
小顾看着他,然后长睫毛一垂。
杨麦“咚咚咚”走到房间那头,又“咚咚咚”走到这头,站在朝向“凹”字形天井的大窗子前面,心想这下完了,非离婚不可了。不读书的小顾蠢是蠢,毕竟可爱,读了点书,她可叫我以后怎么受?
小顾此刻侧过身,躺得曲线毕露,悲剧性十足,想来安娜卧轨,一定非常婀娜。“在百货大楼你瞅着我的时候,就跟渥伦茨基瞅安娜一样。现在呢?”
杨麦说:“以后不得了了。你还要做玛丝洛娃、娜塔莎。”杨麦是北方乡下人,念那些洋名字时企图念得洋气,舌头该翻滚不该翻滚一律都翻滚,因此出来一种又侉又丑陋的声音。他一面说一面心里纳闷,我这么认真干什么?她想闹知识分子式的夫妻风波,我还陪着她酸呢。
杨麦想明白了,从窗口转回身,见小顾还在床上卧轨。他晃晃悠悠上去,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该解她衣扣照解,该拉灯绳照拉。随她去满嘴满身地排练演出,越来越深地进入角色。她演着头一次偷欢的安娜·卡列尼娜,黑暗里身体也开成一朵大牡丹花。杨麦想,随她怎样离题八丈地去读小说,实惠反正是落在我这儿。
从此后再出现这种局面,杨麦只当没听见,没看见,该抽烟抽烟,该喝酒喝酒。光凭小顾买烟买酒的本领,杨麦也离不开小顾。小顾在这“凹”字形楼里低人一等,在百货大楼可是一个天使,所有人都认为她聪明绝顶,美丽绝伦。小顾工作年头不多,却把百货大楼内外编织成一张严谨、精密的关系网。她把杨麦出版的连环画送给党委书记的小儿麻痹症女儿,又请党委书记帮着采购科长的老婆调动工作,采购科长送她两丈毛哔叽的谢礼,又被她剪下一半来送给了人民医院副院长,从此百货大楼的职工看病就不必半夜排队挂号。
像所有“凹”字形楼里的人一样,小顾也把两个孩子养在父母那里,她有足够的自由和时间读书、看戏、听音乐。她找了个老师,开始学拉提琴。也弄了副画架子,学画炭笔素描。她渐渐淘汰了红色或粉红色的衣服,学着名角儿朱依锦一律穿白色或黑色,裙子不是极窄就是长及脚踝。头发不再扎成两根辫子,而是在脑后盘一个大饼,别一把玳瑁大梳子。原先她之所以赏心悦目,因为她从相貌到衣饰色彩都像一幅农家年画,现在脸还是年画的脸,身上却一袭缟素,半巫半仙,成了一个漂亮的冲突。别人觉得她终于有气质了,杨麦毕竟比一般人见识多些,他懂得协和、统一才是美。与其有这么个装腔作势,能拿出手去和其他装腔作势的妻子们媲美的杨夫人,他宁可要原先璞玉浑金的小顾。
小顾自己却认为杨麦不再对她叫“亲亲”“肉肉”“心肝”,是一种尊重的表现。杨麦写得苦恼的时候,或画不下去的时候,会和小顾谈谈楼中其他人的事。教她怎样在那群妻子中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让她们知道小顾现在不是傻大姐了,提琴也会拉三支曲子了,素描也画过上百张了,装模作样的本领也不比她们差了。
小顾把杨麦对她态度上的变化全看成好事,是平等和民主,是他们变成文化夫妇的开端。小顾不知道,正是在这时候杨麦在外面交上了女朋友。
杨麦明白自己不可能离开小顾。因为无论小顾怎样愚蠢地、苦苦地改头换面,她毕竟没有错处。冬天杨麦坐下写东西,小顾马上一个热水袋递过来;夏天他画画,小顾开一个二十瓦的小电扇只吹他一人。他熬夜小顾就煮夜宵,用一个三百瓦小电炉偷公家的电,炖山药粥、红枣党参汤。小顾出去打牌,半夜回来,发现杨麦在藤躺椅上睡了,她会替他脱衣脱鞋,把他哄到被窝里,再打一盆热水,用热毛巾替他擦脚。
杨麦最看重的,是小顾的持家本领。给她十块钱,她办得出一桌席,给她五块钱,她照样办得出一桌席。他们两人工资不多,让小顾开销,日子都过出花来了。小顾自己很省,杨麦穿烂的棉毛裤、棉毛衫,她剪一剪剜一剜,拿到缝纫机上重新一拼,便是她的了。除了吃的小顾很少买正品,凭着她的关系,她买来的次品往往没有瑕疵,几乎不够格算作次品,而真正有瑕疵的次品,给她的价钱,仅高于废品收购站罢了。“凹”字形楼上的人,家家都有小顾替他们买来的次品,价钱便宜得成了笑话。一次小顾弄到一条几十米长的毛巾,是一个女工开了机器睡着了觉织的。那条毛巾被剪成上百段,“凹”字形楼上的人花两分钱就能买一段。还有一次弄到几捆织错纹路的纯毛毯子,很漂亮的铁灰色,每家也都没这份洋酪:捡洋酪即捡便宜货,买下来做成大衣和裤子。但不久人们发现用这毯子做出的裤子一穿就不对了,屁股鼓出一个大包,两个膝盖更鼓得滑稽,看上去“凹”字形楼上的人都半蹲着走路。因为价钱实在便宜,大家都想,半蹲就半蹲吧。
人们渐渐习惯了买次品,需要什么就对小顾说:“小顾,碰上次品茶杯给我来几个。”“小顾,有次品拖鞋没有?”“凹”字形楼上,你常看见印错花或染错色的床单窗帘,带坑洼的钢精锅,“一顺跑”的拖鞋,“不倒翁”的茶壶茶杯,缺大、小鬼的扑克,不出声的闹钟。
小顾终于发现了杨麦的疑点。杨麦小臂上出现过三条指痕,非常浅,换了别人无论如何是看不出来的。不久,她又发现杨麦的手稿是另一个人誊抄的,笔迹相当漂亮。(这是她唯一帮不上杨麦的地方,她的字实在不上台面。)一次杨麦去南京出差,一回到家,小顾就开始搜查他的行李。(穗子和伙伴们扒在楼顶栏杆上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杨麦开始还拉她,要她别还原成酱坊店女儿的庸俗面目。但她又蹦又跳,把杨麦箱子里的衣服、画稿、手稿扔得满天飞。杨麦不理她了,到一边狂拉小提琴去了。他相信她是徒劳,回家之前他毁了所有证据:两人看电影的票根,两人吃馆子的收据,两人住旅馆的假介绍信,全烧了。但他没料到一个女人爱她的男人爱到小顾的份上,就成了精。小顾在杨麦出发之前,悄悄拽松了他外套上一颗扣子。只要杨麦一系那颗纽扣,它就会脱落。若没有女人,杨麦会像婚前那样,毫不在乎地照样穿。小顾认识杨麦的时候,他几乎所有衣服都少纽扣。而这颗纽扣现在被钉回去了,还用了同色的线。即便退一万步,杨麦自己钉了这颗纽扣,他也绝不会违背他的天性,刻意去找同色的线。
…………
小顾艳传 001
角 儿 033
青柠檬色的鸟 046
乖乖贝比 058
老 囚 072
谁家有女初长成 085
魔 旦 175
黑 影 195
柳腊姐 210
老人鱼 222
严歌苓的作品,一言以蔽之,是“盖了帽”了……严歌苓是个不可思议的作家,她的作品细腻、华美、机智而深沉。
——《洛杉矶时报》
严的故事描述了人的剧烈痛苦,神秘而难解的荒谬,永远无法满足的激情与渴望。
——《芝加哥论坛报》
严歌苓作品的核心,是对人性的最终理解——那种不受社会构架所控制的人之天性。
——《西雅图时报》
严歌苓所讲述的每一个关于中国人的故事都那么独特、复杂,并富有深深的感染力……她笔下的人物如此丰满,而且她是通过对那古老的、男女关系的新的诠释,探索和表现他们的处境……作品以诗一般精细的语言进行陈述……
——《芝加哥太阳报》
在这些故事里,除了讥讽和荒诞,更吊人胃口的是严歌苓所揭示的严酷艺术现实中人的感官世界。
——《芝加哥读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