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辑域外作家小记
索尔·贝娄索尔·贝娄(1915—2005)美国作家。生于加拿大,父母是俄国的犹太人。代表作为长篇小说《赫索格》、《洪堡的礼物》。197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他的书在中国出版较多。我最喜欢的有《洪堡的礼物》和《赫索格》。我一直感到奇怪的是,当代作者很少议论这位了不起的作家。我几乎没有读过比他更幽默更机智的作家了——他用这一切稍稍遮掩着心底深切的悲凉和怜悯。
他这方面的巨大才能,使得其他专事调侃、用嘲弄的笔风描叙当代生活的作家顿失光彩。他让人想到在这方面其他的作家都是轻量级的。
人性中最曲折最隐秘的部分也难以逃脱他的眼睛。这是一双万里挑一的眼睛——穿透力、视角、目光的性质……一切方面都是那样卓越。
他的著作给人丰富华丽的感觉。这绝不仅仅是形式问题,而是它所包含的内容给人的感想和联想。
他的思维常常到达最为偏僻的一些角落,令人叹为观止。他最好的几本书都让人觉得细致坚密,容量极大,可以无数次地重读而不致烦腻。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是他最近的一本书,幽默和机智似乎一如既往。不过细读下来,还是可以隐隐地感到活力降低了,它没有了鼎盛期那种巨大的蓬勃的生力。
贝娄的作品由于仅仅止于悲凉的心情、无望的冷嘲,缺少某种坚定性,所以也稍稍缺少了一种“伟大感”。
米兰·昆德拉米兰·昆德拉(1929—),捷克作家。当过工人、爵士乐手,后致力于文学和电影。1975年移居法国。代表作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19世纪80年代以来在国际文坛上有重要影响。
他的书短时间内在中国几乎全都翻译出版了,而且在西方也红得又透又快,是个奇迹。他不是一个通俗作家,可是书的印数有时像通俗作家一样大。
我认为他的几本书中,最好的是《玩笑》。其次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后一本书把他的拿手好戏推到了一个高峰。其余的只是在重复和演变,像后来的《不朽》,已经写得相当吃力。尽管作者依旧做出一副悠闲的、从容不迫的解说和镂刻的姿态,但捉襟见肘和敷衍的感觉仍较明显。它使人想到一个人在用力挤下几滴水。
最令人称道的当是《玩笑》——几大块结结实实,真实有力,弥散出无法言喻的美。它是作者情感世界中最成熟最稳定的一次倾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虽不如它那么有力、内向和扎实,但仍然写得才华横溢。这是典型的欧洲作家的杰作,它不会出现在东方作家手中。它是逻辑的、分析的。而东方作家绝不会以分析见长。
米兰·昆德拉是一个信得过的、极为特色的作家。这又一次证明了:无论一个作家有多么深刻的思想、多么曲折的表达,只要总体上看属于特色感很强的作家,就仍然具有和接近某种通俗性;社会读书界在接受一个特色作家时,远比接受一个苍然浑厚的作家容易。
略萨略萨(1936—),秘鲁作家。曾先后在巴黎、伦敦、巴塞罗那等地侨居。16岁开始文学创作,26岁发表《城市与狗》,一举成名。代表作为《绿房子》、《胡莉娅姨妈和作家》等。他被视为拉美现代文学代表之一。201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他在中国当代的命运有点像米兰·昆德拉,属于最幸运的几位外国作家之一。同样幸运的还有马尔克斯。
略萨最好的书是《绿房子》和《胡莉娅姨妈和作家》。他自己最喜欢《世界末日之战》,可能因为此书写得最用力。作家写这本书的心情不一般,稍稍严整一些、庄重一些,像一切创作大作品的作家一样。不过《世界末日之战》还不算典型的大作品,尽管它也有那样的色调、规模和主题。略萨是不正经的,一正经就影响了才华的发挥。
前两部书就是他的人格和才华、艺术趣味诸因素结合得最好的作品了,综合看效果好得多。一个作家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难得表现出略萨那样的放松感和随意性,而且始终保持一种技术上的实验兴趣。虽然有些实验并非是高难度的,但探索的热情一直高涨着。这种热情同时也在激发他巨大的创造力。
《绿房子》像作者的其他作品一样,结构上颇费心思。但它们给人和谐一致的感觉,并不芜杂。《胡莉娅姨妈和作家》也是这样。如果作者在写作、在全篇的实现过程中心弦稍一松懈,再机巧的结构也不会带来好的效果。真正的艺术品总是生命激情的一次释放,当然会排斥一切技巧性的东西——除非是激情的火焰将其他阻碍全部熔化。
我印象中的另外几部书就没有这两部书好。有时候略萨给人太随意太松弛的感觉,还多少有些草率——我是指作为一个作家在写作时并没有特别的、深深的感动。
厄普代克厄普代克(1932—2009),美国作家。1954年毕业于哈佛大学。代表作为《兔子,跑吧》、《兔子回来了》、《半人半马》等长篇小说。他的短篇小说也独具一格。
他的作品译过来的主要有《兔子》系列,有《成双成对》等。与这些作品相类似的主题在欧美作家中并不罕见。他的突出当然只能靠自己对美国一个局部的独特把握,靠一己的才华。他写出了具体,因而也绝不重复。
将他与索尔·贝娄做一比较最合适不过。他们所表现的历史时期不尽相同,但也相差不远。主人公的属性也差不太多。而且他与贝娄的艺术趣味相去并不遥远,比如说不如海明威和福克纳、伍尔夫与曼斯菲尔德离那么远。比较中我们会发现,厄普代克写得太松了,阅读中给人的艺术刺激没有贝娄那么频繁和深刻。包含的东西少了一些,似乎不够紧密。
还有,它们经不住重复阅读,这也是他与贝娄的区别。
海明威海明威(1899—1961),美国作家。早期以“迷惘的一代”的代表著称。风格独特,文体简洁,在世界文坛很有影响。代表作为《丧钟为谁而鸣》、《永别了,武器》、《老人与海》等。195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61年7月2日开枪自杀。
他最让我羡慕的作品有一部长篇《丧钟为谁而鸣》、一部中篇《老人与海》,再就是十几个短篇。西方有不少评论者将《永别了,武器》作为他的长篇代表作。
在那部写西班牙战争中一次炸桥行动的长篇中,他一切过人的技能都得到了尽情发挥,给人炉火纯青的感觉。整部书写得一点也不吃力,作者始终掌握着艺术上的主动权,自信而又坚定。这部书有强大的张力,像作家另外的成功作品一样,很收敛,却有着巨大的内力从中生出。
《老人与海》何等单纯。这是一个壮心不已的艺术家在创作生命接近终点时的最后一次突围。它大概凝聚了作家一生中的全部经验——艺术和人生方面的经验。它像一首长诗,一曲长歌,在读者心头引起了深深的共鸣。
他的短篇不像其他作家写得那么即兴和轻松,所以每一篇都很沉,包含了无尽的内容。
所有人都说他的语言是简约的,是电报式;他经营出很多的“艺术空白”,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我同时又觉得他写了很多自己过分感兴趣、一般读者却不一定感兴趣的场景和意思——这时的海明威很饶舌。我们之所以可以忍受,是因为他的强烈的“海明威式的热情”感染了我们。他常常是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在生活中、在写作中。这也显得单纯可爱。
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古典主义的影响还是颇大的,所以他仍然借用了一种强大的余韵。这也是海明威在现代主义实验中多得一分的缘故。他远比后来的某些现代派作家庄重和大气。他富于冒险,可是也非常精明,无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艺术创作中。
他身上有很多油彩,这也帮助了他声名远扬。比起他的实际成就,他的名声也许显得太大了些。
福克纳福克纳(1897—1962),美国作家,是一位庄园主的儿子。初期写作得到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帮助。代表作为《喧哗与骚动》。他擅用意识流和时序颠倒、象征隐喻等手法,对世界文坛有较大影响。194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福克纳的作品数量比海明威多,质量大约也均衡稳定——除了明显的、故意的敷衍之外,作为一个作家,他看起来并不特别凸显某一篇某一部,虽然也有特别好的,像《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和《熊》等。
写作对于他而言,更像是不可缺少的日常劳作,可以长时间地坚持下来。他的作品很内在,因而也更能经受时间的挥发。他很孤独,所以他从写作中汲取的快乐是至为重要的。这也是一切真正的艺术家的共同特征。为了抵挡人生的永恒的烦恼,他在一个角落里咀嚼、倾诉,喃喃之声后来惊动了世界。
作为一个人,他没有像海明威一样留下那么多耸人听闻的故事,但却创造了一个更为复杂的世界。他有趣,沉默,含蓄,比海明威在世时打扰的人少。
尤瑟纳尔尤瑟纳尔(1903—1987),法国作家。16岁即以长诗《幻想国》获得泰戈尔好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移居美国。1980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建院340年间第一位女院士。代表作为《阿德里安回忆录》、《苦练》等。
她有点像男性作家,作品中洋溢着另一种气息。她的作品可不仅仅具有细腻柔婉等女性作家的特征,而是充满了洒脱爽快感。几乎不存在什么心理方面的障碍,笔锋锐利畅达。正像她对话集的名字(《开阔的眼界》)一样,她的视野太辽阔了,关心的事物繁杂而丰富。
有一些女性作家是重要的,她们常常以自己纯洁的或极为特殊的创作而使人赞叹,让人难以忘记。有的甚至非常勇敢,比如勇闯禁区——人性的政治的宗教的历史的。但其中的多数大致上仍然可爱而单薄。尤瑟纳尔却不仅仅如此。给人这种感觉的大概不是创作的数量问题,也不是创作的风格问题,而更多的是视野,是文笔的力度。
她销量最大的是长篇小说《阿德里安回忆录》。但我们从中并未看出有多少讨好读者的地方。同样是取得了巨大成功的《苦练》,也显示了作家非同一般的严谨态度、丰富的知识和分析的能力。
她的境界、关怀的事物,都超出了我们经验中的女性作家。
屠格涅夫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作家。生于贵族家庭,目睹母亲虐待农奴,深恨农奴制。早期作品《猎人笔记》获得广泛影响,后写有多部中长篇小说,如《木木》、《前夜》、《父与子》等,均产生广泛影响,在世界文坛享有很高声望。
他在中国的影响一度超过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作品的气质符合大多数中国人——特别是上一茬中国人——的欣赏口味。难以掩饰的俄罗斯贵族气、典雅绚丽的文笔,这一切都让有教养和渴望有教养的读者感到受用。要读好书就得找屠格涅夫那一类的书,人们似乎达成了这种共识。他不如托尔斯泰厚重和伟大,可是也因为没有那么强烈的哲学意味和宗教气息而更易接受。
他多情而善良,但只会被人民喜爱而不可能化为人民的一员。他的艺术是有良心的贵族的艺术。他的巨大才华会令一代又一代人钦羡不已,无论有多少人随着风气的转移而轻率褒贬,他的艺术价值是不会改变的。他所表现的美是真实的、不变的。
对他的误解、某种偏激的损伤是会经常发生的,这也是贵族气的艺术家最容易遇到的。连曼斯菲尔德这样杰出的人物都忍不住叹息,说屠格涅夫“多么虚伪!多么造作”!——没有一点吗?有那么一点,但只是一点点而已。
真正的人民作家、被苦难浸过并专注于表现苦难、深深地理解苦难的作家,才会彻底抛弃和消除那“一点点造作”。对于屠格涅夫而言,他一辈子也洗不尽“铅华”。不过这也好。
他的《白净草原》、《歌手》等短篇写得棒极了,真是浑然天成。它们有不灭的美,在这种美面前,一个诚实的人总会感动的,会发出无条件的赞美,无论他信仰什么、有什么不同的审美倾向。
他的长篇不如短篇,而他的后期作品又不如前期。《猎人笔记》也许是最真实有力、最能代表作家艺术成就的作品?
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生于医生之家。父亲因虐待农奴,被农奴打死。初期翻译巴尔扎克的小说,后创作了许多杰出作品,如《被欺凌与被侮辱的》、《死屋手记》、《罪与罚》、《卡拉玛佐夫兄弟》等,对世界文坛有重大影响,被视为“现代派”的鼻祖。
像托尔斯泰一样,他是文学世界中难以超越的高峰。一个真正的巨人最好能像他一样,那么真挚、纯洁、深邃,又是那么充满了矛盾、犹疑和晦涩。他太不幸了,一生中度过了不少拮据期和病痛期。可是这些都没能阻止他成为一位大师,而且还援助了他。这真是奇迹。与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普希金一起,他成为对中国影响最大的四位俄罗斯作家之一。这个备受煎熬的灵魂影响了那么多的心灵,他的博大慈爱与偏执冷酷一样显著触目。
小市民不会喜欢他。他的作品不是为一些肤浅而无聊的人写的。他有时也并非不想写消遣的作品,只是他的一颗心太沉了,从这颗心中产生出的一切终于无法消遣。
与托尔斯泰一样,他在《卡拉玛佐夫兄弟》等作品中有那么多直接的诉说和辩解,直接面对着灵魂问题,剖示使人战栗。在这种真正的人的激动面前,我们不由得要一再地感到自己的渺小、平庸和微不足道。
列夫·托尔斯泰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俄国作家、社会活动家。他先以文学扬名天下,其代表作《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被视为不朽之作,对世界文坛影响巨大。后热心于平民教育和社会进步事业,强调道德的完善,提出“不以恶抗恶”的托尔斯泰主义,被奉为道德的楷模、民族精神的领袖。晚年作品《复活》是一部反映其精神轨迹的杰作。
我始终相信,他是赢得作家尊敬最多的一个作家。没有一个人敢于用轻薄的口吻谈论他,没有一个当代艺术家不去仰视他。他的天才、难以企及的技巧,比较起他的伟大人格,似乎都是可以略而不谈的因素了。没有人敢于断言自己比他更爱人、爱劳动者,比他更为仇恨贫困和苦痛、蒙昧。
他的作品多得不可胜数,又由于都是从那颗扑扑跳动的伟大心灵中滋生出来的,所以一旦让我们从中加以比较和鉴别时,就不由得使人分外胆怯,涌起阵阵袭来的羞愧。它们都由生命之丝紧紧相连,不可分割,不可剥离,真正成为一个博大的整体。于是他的一部鸿篇巨制和一篇短文同样伟大。
我们在现代作家的机智和领悟面前发出惊叹时,最好忘掉托尔斯泰。因为一想到他,现代作家的那些光华就要受到不可思议的损失。在他面前,聪明和睿智都显得不太必要,也似乎有些多余了。
他是“伟大”的代名词。
他多么偏激,可是他多么真诚。在这种大写的人的真实面前,我们第一次想到了伟大的作家原来都是超越了自己的艺术的。而那些创造了现代艺术的辉煌的作家们,总是被自己的艺术所淹没,这同样是一种不幸。
兰波兰波(1854—1891),法国诗人。由于父母不和,自幼抑郁寡欢。16岁起常外出流浪,与著名诗人魏尔伦交往亲密,后发生冲突,被魏尔伦打伤。1876年参加荷兰殖民武装到爪哇服役,后曾参加贩卖军火。其诗作现存140首左右,主要为16至19岁所作。
他让人想到一种奇迹。天才和艺术的成熟,它的展现,总需要起码的时间和过程。而兰波似乎把这一切都省略掉了。读他十几岁的诗作,人人都会对天才产生一种深刻的神秘感。遥遥感知着那个奇特的,也许几百年才会出现一个的灵魂,想象着人生的全部奥秘和美好——人的无穷无尽的创造能力——无法不陷于深深的感动。
他的作品很少,译过来的又是一部分。我们怎样领略这个早熟的诗人?魏尔伦曾经这样描绘这个了不起的少年:“这个人是高大魁梧的,几乎是运动员般的敏捷矫健,脸像被放逐的天使那样,完全是椭圆形的,一头乱蓬蓬的栗色头发,眼睛则属于那种令人不安的浅蓝色。”
像很多真正的天才人物一样,难以言喻的强大生命力使其狂躁不安,在大地上来复奔走,毫不怜惜地折腾着自己。他从事过好多种职业,经商、当兵,最后又早早夭折。我特别搞不明白一个诗人是怎样经商的,因为我恐惧今天的商人。
普鲁斯特普鲁斯特(1871—1922),法国作家。自幼患哮喘病,终生为病魔所苦,并因此而死。36岁起因病不再外出,闭门写作。代表作为《追忆逝水年华》,构思写作长达16年,其中后三部是作者去世后出版的。该书被奉为现代派的经典,改变了对小说的传统观念,革新了小说的题材和写作技巧,超越时空概念的潜意识成为小说的中心。
在现代艺术的代表性作家中,难得使用“伟大”这个词汇。是说不清的禁忌阻止了我们,使我们从不轻易地说他们当中谁是“伟大的”。但我们可以经常地说他们是绝妙的、天才的,等等。可是面对着普鲁斯特,我们却常常要表现出某种慷慨。
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大概可以说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书。几乎看不到借鉴,也看不到模仿——所有的模仿都不会成功。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为自信从容、旁若无人的精神巨人了。他只在自己的世界中遨游,这差不多就是一个生命的全部意义。在中外古今的作家中,谁具有如此的极端色彩?
这不仅是一种实验,不,这完全不是实验——他将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如数地押在了一部长长的著作上、一场无声无响的劳作上。他没有渴望与这种劳作精神相去甚远的酬谢和犒赏,无论它来自哪个方向,他都全无兴趣。
就是这种罕见之至的纯粹性,才使一部长卷具有某种无从想象的洁净和丰富华丽感。
作为一个生命,他那种独特的、细致入微的感知是任何人都无法重复、都要叹为观止的。我们常常在普鲁斯特惊人的发现和描述面前感叹:人哪,像他这样敏感多情,才不枉为一个人!
我们不知何时失去了这些——一个人至为宝贵的东西,它们永远地失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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